“你说你是本地人?其实我一直很好奇本地人的定义究竟是什么?”
“……”他看着你,又看向窗外,“你认为自己是本地的吗?”
“不然呢?我就是在这儿出生的。”
“你的父母呢?”
“那倒……”
“八方山县,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还是一个山坡小镇,在浬河北岸、八方山南坡和东坡的谷地是梯田与赖以生存的几个农村。九十年代初,山北的陡坡在一次小规模地震中发生了一次滑塌,露出了山中的煤矿和盐矿,这才逐渐吸引了许多人翻越西边的群山、从省城来到这里。”
“跟着矿井工人进来的,还有商人、建筑工和服务业人员。铁路穿过隧道铺至山脚下,越来越多的人落脚在山南水北的这块土地上。电厂,工厂,百货大楼,医院,学校,图书馆,电影院。在这个国家这个时代,这是一幅再平凡不过的新兴城市景象。”
“你意思是,在那之前就一直住在本地的家族,就是本地人?”
“也有人叫我们原住民。到本世纪,城市不断向北占据曾经是田野、树林和村庄的土地,兴建之初离村子比镇子更近的八方山一高现在已经完全进入建成区,只有北边还挨着些城乡结合部了。”
“说到这个,最近北门外那回事……”你小心地问。
“我认为。”他忽然加重语气,“你今天被人围打这件事,也许就与此有关。”
“?”
“民怨沸腾,几起私下寻仇的事件,你可想而知这形成一股躁动的风潮,指向任何针对他们——我们,的人和事,比如说,将本地民间信仰斥为封建迷信。”
“我记得之前九月下雨那会儿有龙王庙的传说……”
“本地民间在老天爷之下信三个神。”他伸出三根手指头,“不是耶稣,不是佛祖,也不是真主安拉。他们是龙王、土地和山神。正如八方山县的地形是平地在山南水北之间,这三座庙也是由南向北建造,其中龙王庙在建校之前就被迫搬迁过一次,后来又拆毁,土地庙刚刚拆毁,目前只剩北边挺远的山神庙尚存,它在靠近山顶的树林边缘。”
“那,你……”
“我可以告诉你,我不信神。”他说,“但是我认为人们应当保有信仰的自由——你们团员肯定会学的吧,党团员之外的群众可以有信仰。这民间信仰又没有什么教会组织,都是自发进行,我认为比起宗教更接近于文化。”
“何着照你这么说,我之前这事情办得还欠考虑了?”
“你宣传校园七大不可思议的真相,这没啥关系,反对封建迷信这也是场面话,我当然能理解。但是学校现在明令禁止有关言论、将一种本土文化定性为必须反对的迷信,也确实以此为由打击了一些本地人学生——这必然引起更多本地学生的不满。”
“……”你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是一班的,文科生。”他忽然说,“你们理科思维的人可能不容易想到这些什么文化啦民俗啦的东西。我们是环保协会,在你理解中是不是就是关心动植物、水污染、空气污染和气候变化之类的问题?”
“啊?不然呢?”
“你看。”他笑了,“自然环境是环境,社会环境就不是环境了吗?”
“你是说,你们还要保护……呃,那什么,本土文化的延续?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
“差不多吧。你们这些外来人……城里人可能从来不知道,在楼房与公路之下存在着一个原本的八方山,它拥有上百种飞鸟、几百种草木,拥有耕牛、梯田、水田和水车,拥有还算宜人的气候和清冽的山泉,拥有袅袅炊烟和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的景色,拥有春花冬雪蛙声和蝉鸣,拥有淳朴的风俗和独特的文化——信仰当然是一种文化。如果你见过曾经土地庙前的庙会……一种生活,一个社会,一方天地,我们亲切的故乡——她正在死去,而我们希望从时代与发展滚滚向前的车轮下保住她。”
“但是,你们就不希望发展和进步?就不想要现代化的便利吗?”
“现代化并不总是好的。虽然我不太喜欢这种形容,但……这其实是一场温和的侵略、一次不见血的谋杀。暴力强拆,私下寻仇,只是它不慎漏出的一声呻吟。也许很多人会愿意拥抱现代化,但更多的人其实是被迫放弃了田地、扭头走进了工厂或矿井。你们理科生学历史吗?也许听说过圈地运动吧。”
“……听过。”
“我,我们,想要捍卫一种——选择的权利。自由选择过什么样的生活理应是人权的重要部分,如果我们所谓的现代化和文明其实连这都做不到——”他稍微控制了一下表情和语气,“我宁可站到它的对面。”
>你对这番道理持保留态度1[0,1]深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