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小短篇无名氏No.62072735 返回主串
2024-04-18(四)02:41:11 ID:0kE6GIb 回应
1.我和已死之人
沙子……枯树……
这里已经什么都不剩了。正值旱季,休眠的灌木榨不出一丝水分。
入夜后的荒漠格外地冷。我的牙齿咯咯打颤,嘴唇干裂出血,我预感自己活不过今晚了。你没法指望一个饿着肚子的倒霉蛋有什么积极的想法——特别是还拖着这么个喋喋不休的家伙。
“嘿,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又来了。我甚至懒得回头去看它那张被秃鹫啃了一半的丑脸。
“你已经死了,他妈的。”我友善地提醒它,紧了紧绕在手上的绳子——另一端正套在那已死之人的脚踝上。
“你试过躺在地上看星空吗?美极了。”它自顾自地念叨着,声音粗糙得像灌了一把沙子,“吊死在树上的坏处就是——除了有鸟来啄你的眼睛——你只能看到地上的沙子,而不是这些闪闪发亮的玩意。”
“星星……又冷又硬的石子。它们只会让我胃出血。”我开始胡言乱语了,鼻子跟前的血腥味唤起了已经远去的饥饿。
“好吧,我允许你吃点儿我的手臂。”它的破衣料与沙石摩擦,发出簌簌的声音,“吊死在树上的好处就是,你会变成一块香喷喷的风干肉。”
我没理它。我还没落魄到要和秃鹫抢吃的。
“我们走不出荒漠了,你知道的吧?”已死之人又开口了。该死,我还没享受完这几秒钟难得的宁静。
“caonm。”我哆哆嗦嗦地回答,不想浪费一滴唾沫。
冰刀一般的晚风几乎要把我割成两半,麻绳已将手掌磨出血,黏糊糊的。
我拖着已死之人,机械地迈出下一步。
“我们去哪呢?”
“我不知道。”在这里,方向变成了幻觉,每条路都通向那个既定的终局。
知道你快死了的好处就是,每个选择都不用承担后果。
——就连脚印都即刻被黄沙吞噬。
“一切都没有意义了,老爸。”它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
……
我们被困在这里已经……不知道多少天了。腿上不断恶化的伤口、寒冷、脱水和时不时的高烧昏迷剥夺了我对时间的感知。
但我仍在前进。
准确地说,是被前面这个自言自语的东西拖行。一条麻绳巧妙地套在我的脚踝上,另一端缠着它破破烂烂的手掌。
它曾是我所能拥有的、最好的父亲——当然我也没什么机会管别人叫老爸。
现在我很确定他死了,一个活人不会放任秃鹫把自己的脸啄个稀烂。
头顶高悬流转的银河使我暂时忘记了痛苦。我漂浮在沙砾聚成的海洋上,白浪舔舐着垫在身下的破外套。
老爸生前最爱的夹克,也即将成为我的尸衣。
眼球后面隐隐作痛,我打算向睡意屈服了,死在星星下面也不是什么坏事。
“一切都没有意义了,老爸。”我听起来像是只哀嚎的野狗。
它沉浸在自己的伟大事业里,不曾放慢一丝脚步。
合眼之前,我将视线从星空艰难地挪下来。它的背影变成了两个,又勉勉强强重叠在一起。
仿佛一尊血肉铸成的雕塑。
无标题无名氏No.62076609
2024-04-18(四)13:56:25 ID: 0kE6GIb (PO主)
2.推销员的故事
珍妮把饼干胚塞进烤箱,光洁细腻的面团和她布满斑点、血管凸起的手背形成鲜明对比。她将旋钮拧到36分钟——这样,曲奇将会是恰到好处的酥脆。
刚把烤箱买回来时,她还没有这么老,听力也更好些,那时她甚至能听见烘烤中的黄油在高温下发出悦耳的滋滋声。
往常她会喊乔治搬来扶手椅,然后坐在烤箱附近,等待又香又甜的气味溢满整个厨房。
但今天不是往常,今天是圣诞节。珍妮和乔治在等待别的东西——小镇的地方电视台每年都会播送一场“叮当秀”。嘉宾全是来自本地的普通人,他们聊天、唱歌、做脱口秀、玩猜谜游戏,甚至比赛谁先吃完盘子里的布丁。
“叮当秀”从不标榜节目质量,熟人的参与才是核心主题。观众们乐于看到自己的朋友在电视上大嚼布丁,或者因为猜不出谜语抓耳挠腮。在一个娱乐匮乏、冬天寒风刺骨的偏远小镇,这就是圣诞节最好的乐子。
珍妮在电视机前坐好,乔治端来一个金黄酥软的派,上面洒满了山核桃碎。“刚才比利给我们送了这个,是他们自己烤的。”
“噢,看起来真诱人。等会你也去隔壁给他们送些饼干。”
“听说他们换了个更大、更高级的烤箱,你想要一个吗?”
“现在这个就很好,我已经用了快十年了。”
“得了吧,一个正常的烤箱会在烤好后发出‘叮’的一声。”乔治耸耸肩,“我们家这个,至少三年前就不会‘叮’了。总得让你坐在跟前守着。”
“亲爱的,我就喜欢现在这个。”珍妮温柔地握住乔治的手,“它的外壳是明快的天蓝色,内胆涂料完全健康无害,发热管与烤架保持着完美的距离,使得食材不会被烤焦,也不至于夹生。它的温控相当精准,旋钮结实耐用,还附带烤箱灯。它是我的不二选择。”
“十年前那个上门推销员就是这么说的?”乔治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都堆到一起,“不过这套说词确实让人心动。”
标志性的音乐响起,叮当秀开始了。主持人穿着滑稽的圣诞毛衣,从欢呼的观众席中走出来。
“先生们,女士们,欢迎来到韦赫特小镇的特别节目——叮当秀!我是今年的主持人乔,我已经等不及要揭晓今晚的嘉宾了!”
镜头拉远,十二个人从舞台左侧依次走上,他们有男有女,高矮胖瘦参差不齐,脸上都带着紧张和兴奋,有的伸长脖子在观众席里搜索亲人朋友的身影。
他们被安排在十二把椅子上,围成一个面朝台下的弧形,几句轻快的开场白后,乔示意他们开始自我介绍。
“嗨,大家好,很高兴能来到这里。我是芭芭拉,我是中学教师。”
“我是沃伦,圣诞快乐,朋友们!老妈,你能看见我吗?我上电视了!”
……
“我叫亨利,是个上门推销员,我卖各种各样的东西。”
珍妮眯起眼睛,凑近电视屏幕,“乔治,这就是十年前卖给我烤箱的人!他看起来一点都没变老,真奇怪。”
乔治盯着他认真地看了一会,“你确定就是他?这家伙可真邋遢。头发没梳,胡子拉碴,衬衫也没熨,外套上都是污渍,脸色像个死人。他是怎么进节目的?”
“肯定是酒精和du品毁了他。”珍妮端详着亨利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深深凹陷的眼眶,“也可能是离婚或者负债。”
他们议论了一番,然后躺回扶手椅上。电视里,十二个嘉宾正在玩“你问我答”,这是增进了解、活跃气氛的重要环节。
“所以,亨利,你平时都穿得这么随性吗?还是想告诉观众,你很特别?”有人抛出了问题,镜头切成亨利的特写。
“我正在经历一些……生存危机。”他低下头,试图把皱巴巴的衬衫扯平,但失败了。
“你愿意详细说说吗?”
“我觉得自己的工作毫无意义,近年来我都活在焦虑中。
“我敲开一扇门,展示手提箱里的摆件或者窗户清洁剂,夸赞一番,然后等他们付钱。是的,不论我推销什么,人们总会买账。就算是垃圾也照收不误。”
“你听起来相当自信,那么生存危机又是从何而来?”乔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以前,我知道我的客户需要什么。有人一心求死,我给他们推荐绳结和毒药。有人想刺杀总统,我卖给他消音的手枪。有人想虐待流浪动物,我就卖给他们一只脏兮兮的猫。总之,如果人们有念头,我就给他们搭好通往恶的桥梁。这就是我的工作,有时我甚至不要报酬。”
“嗯……好吧,让我们进行下一轮问答,谁还想继续提问?”乔的脸上挂着勉强的微笑,但亨利没有停下的意思。
“我还记得第一笔生意,我来到一个漂亮的大花园,卖给一对夫妻分别善恶树的果子,让他们得以看见真实……但我的好时代已经过去了。
“现在,我能说什么呢,世界在进步。”他两手一摊,“每个潜在客户都急不可耐,新科技,新武器,一切都变化得太快了。没等我找上门,他们就自己搭好了高速公路,朝着罪恶全速前进。让我举个例子——那场我一丁点都没插手的越南战争,天知道他们是怎么打起来的。
“所以我沦落至此,一个被时代抛弃的可怜推销员,没人需要绳结和毒药了,他们连自杀都玩出了新花样。我只好提着行李箱四处流浪,我卖烤箱,卖家用医疗包,卖愚蠢的假发和瓷盘子。每次,人们二话不说就掏出钞票,但这更衬托出我的可悲。”
“这真是个不错的故事,亨利。”乔的面孔终于放松下来。
“你们想看我是怎样推销的吗?我可以做一个短短的演示。”亨利问台下的观众,后者以掌声和口哨回应。
……
“时间差不多了,我去看看曲奇烤好没有。”珍妮拍拍在沙发上熟睡的乔治,乔治应了一声,继续打着震天响的呼噜。
当她端着盘子回来时,电视屏幕变成了雪花。窗外,枪声、哀嚎和尖叫此起彼伏,吓得她蜷缩在沙发后面,死死捂住了耳朵。乔治像条鱼一样从沙发上蹿了起来,跑去检查门锁,又将窗帘拉上。
门外,邻居比利正以一种恐怖的力道砸着门板,他的声音热情又诡异。“嘿,乔治,珍妮!你们看到亨利在推销的东西了吗?我以前挺怕死的,但我突然想通了,我想要它,现在就要。而且它是免费的,你们也该试试!”
“它能带给你真正的平静!你受够了疼痛的关节吗?受够了吵闹的小孩和喋喋不休的另一半吗?受够了趾高气扬的老板和微薄的薪水吗?如果你希望摆脱一切痛苦,我要向你们郑重推荐:死亡!扣动扳机,然后让剩下的一切都见鬼去吧!”
无标题无名氏No.62092751
2024-04-19(五)20:11:28 ID: 0kE6GIb (PO主)
(谢谢肥哥们的喜欢( ´∀`)这是倒数第二篇存货了)
3.即使你不会察觉
18.Jul.1890
亲爱的海伦娜:
请原谅我过了这么久才想起来给你写点东西。我走得太匆忙,还没来得及与你好好道别,斯图尔特就突然找上门来把差事塞给了我。
船上的生活单调而忙碌,时间过得飞快,陆地已经成了远去的记忆,我很想念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们的商船满载印花布和闪亮的玻璃珠,正顺着海洋一路南下。相信我,等我从贸易点归来,口袋里准是揣着一大笔钱,背包里装着象牙——听说这些贸易公司从不亏待它的员工。
或许这样就能说服你的父亲,让他不要把你带到法国去。
——你的尼尔森
20.Jul.1890
亲爱的海伦娜:
我从噩梦中醒来,靠在船舷上写下这些字。今夜风平浪静,月光温和地聚在海面上,又被汽船撞得粉碎。咸腥的海风穿透我的衬衫,笔下的纸张也吸饱了水汽。我们正朝着那充满未知的大陆航行,多希望你在我身边。
来说说我的梦吧。
我梦到你留给我的信被折成一艘飘摇的纸船,你将它放入泰晤士河道。我成了船上唯一的船员,脚下是柔软脆弱、满是墨水味儿的甲板。融化的船只载着我慢慢下沉,把我拖入光怪陆离的水下坟墓,而你在岸上露出孩童般顽皮的微笑。
梦中的窒息感是如此真实,以至于我醒来后还心有余悸。我随即开始嘲笑梦境的荒唐,并把这一切归咎于对你的过度思念,爱情使人变得愚蠢。至于你的信,它小心地保存在枕头下面,被我摩挲了几十上百遍,信纸的边缘已经开始发毛,里面每个字都印在我脑子里:
11.Jul.1890
亲爱的尼尔森:
我即将跟随父亲前往巴黎,下个月就启程,这个消息令我心如刀绞。我竭尽全力,几乎用了所有办法劝说他让我留在伦敦,但父亲态度坚决,他反对我嫁给一个漂洋而生的人。
请原谅我,不敢当面告诉你这个沉重的消息。和你在一起的六个月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我不希望它以悲痛的离别收尾。你可以给我写信,我也会给你写,我保证,一旦我安顿下来,就立马开始动笔,向你讲述一路上的见闻。而且,如果将来有机会,我会毫不犹豫地跑回伦敦,投向你的怀抱。
别难过,我的尼尔森。只要你想,我可以是你身边的任何东西,环绕你的一切,都是我思念的投影。
我是低鸣的风,驱散凝滞的海雾。
我是细碎的浪,描摹风帆的脚步。
我是明灭的火,守望你漫漫归途。
即使你不会察觉,但那便是我。
——你的海伦娜
26.Jul.1890
亲爱的海伦娜:
近况如何?我们越向南走,气候就越发潮湿炎热。正午时分的海洋笼罩在一片蒸腾的水汽中,天空是沉重的铅灰色,简直让人没法呼吸。我们运气不太好,船上有几人得了热病,而且这艘小船一直毛病不断。我不得不接替一些工作,从早上忙到晚上。不过好消息是,我们快要抵达目的地了。
好吧,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我们应该谈谈那件事。经过这么久的思想斗争,我终于准备好了。
那晚你从家里偷偷溜出来,带着一封信敲响了我的窗户。你装作一切正常,但眼睛里满是哀愁,让我既心疼又疑惑,我立时就决定要为你排忧解难。
所以当你交给我那封神秘的信,并叫我明天再打开时——原谅我,我没有照做,而是趁着去地下室拿毯子的空当拆开了信封,那是我人生中最错误的决定。
但剩下的事不能怪我。你指望我能怎么做?我才是被背叛的那个,我有权利愤怒。或许你应该责备斯图尔特,那个有点耳聋的笨蛋。他忙不迭地把我拉到码头,去替另一个突发急病的家伙出海,搞得我连收拾行李的时间都没有。
没错,要怪就怪他吧,是他没听见你在地下室呜呜咽咽的求救声。
(潦草的字迹,纸张被海水浸湿)26.Jul.1890
糟糕的一天,妈的,什么都没了,没了。只剩一张去地狱的单程票。
27.Jul.1890
海伦娜:
昨晚船上的蒸汽锅炉爆炸了,引燃了舱里的煤油和印花布,船体从中间断裂。你见过身上着火的人吗?他们在地上打滚哀嚎着,像被割断喉管的猪。平时经理不让我们点灯照明,现在火焰攀上他油腻腻的脸,血液烧成了焦黑的烟,已然成了船上最亮的蜡烛。有人惨叫着跳进水里,身上的火“呲”地一声被捻灭了。我也拆下一块木板滑入水中,海洋托举着残破的木片,与身后的惨案渐行渐远。但是没了船,我要如何与海洋抗争?
耳鸣、头痛和烧伤根本不算什么,真正要命的是一根扎进我手臂的尖锐铁管。伤口正在溃烂,狰狞可怖,泡在又咸又苦的海水里。
海伦娜,这是你的报复吗?还是我的命运就该如此?
……我不是有意要那样做,海伦娜,我只是一时失控。我不是有意要把你拖进地下室,我不是有意拔掉你的牙齿,折断你的骨头。我不是有意把你锁在那个不见天日的鬼地方,让你活活饿死。
风更大了,我的木板小船摇晃得越发厉害,手指颤抖,几乎握不住笔。天边有乌云聚集,一场残酷的暴风雨即将拉开序幕。
我看见死神在风涌的海面上翩翩起舞。再见了,我亲爱的海伦娜。
……
我是纠缠不休的噩梦。
我是染病带血的锈刀。
我是焚烧你的余烬。
我是溺毙你的浊流。
即使你不会察觉,但那便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