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标题无名氏No.50577277 只看PO
2022-07-19(二)05:32:21 ID:IXKKeQ5 回应
《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
搬运,原作者马建,初发布于1987年《人民文学》。
无标题无名氏No.50577314
2022-07-19(二)05:47:58 ID: IXKKeQ5 (PO主)
《光臀八齿小蠹》
太阳开始发红的时候缕缕白云就开始往那里积聚。这是有晚霞的兆头。我往四下打量:东西一座高山没有积雪,周围山丘时起时伏轮廓很蹩脚。看来要翻山了。这是羌塘草原西部,湖泊很多,是拍草原景色的理想去处,只是河流纵横交错,常常转进去出不来。爬上一座山的时候,太阳已滚下地平线。借着天空反光急忙环视一下四周,回去的路已经漆黑,前面是草原,昏暗一片,没有一点烟火。
今晚又要露宿野外了。我不再寻找人间烟火,就在山顶上选了个通风的地方坐下。
在班戈买的饼干吃完了,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块干巴巴的奶渣子,当时在集市上偷来吃了一块,酸得厉害,几乎扔掉。这奶渣子在嘴里多含一会儿就软了,尽管酸得不敢咬但毕竟有些奶味。这股味是人生来就能习惯的。趁晚风还没吹起,我铺好睡袋,没脱鞋就钻了进去,面对天空想着那个永恒主题:人生。在西藏看到的东西和在内地都不一样。首先藏族人对于死亡并不悲伤,只是认为换了个人间。但寺庙里外那些磕长头的就令人费解。人为什么那么怕惩罚呢?我觉得饿了。肚子空空荡荡没一点食物。一股气流在胃里翻腾了半天,便顺着大肠推开肛门溜了。
我把身体转了一下。这样胃好受些。天也冷了。我想起夜宿的经验,抬头看看风向。
还好,我的气味顺东往西走。那边有条河,又是一片平原,狼嗅到了也过不来。我把匕首从包里拿出绑在手腕上准备入睡了,脑子里心惊胆战地想像一头野牛会从我身上狠狠踩过去,一只野狗拖跑了背包,还有一只狼不声不响走来猛地咬住我骨瘦如柴的脖子,几个小鬼在地狱里没吃饱,便围着我像吃罗卜一样嚼着耳朵、鼻子和手脚。后来又想女人,想她们胸罩里面那热乎乎的气味。
我看见在我来的方向左侧,有点模模糊糊的光,你是一动不动。我忙掏出照相机用中焦镜头看了看,光的形状有点像帐篷顶上的透风窗。也就是说有个可以睡觉的地方了。我爬出睡袋摸黑下了山,用了两个多钟头的时间找到了那个帐篷。
快走近时我弄出点声响,没有狗跳出来,就掀开了门帘。一个老人围着火堆一动不动。我用藏语招呼了一声,他转向我,大概对着火堆凝视的缘故,他一时没看清我。
等我坐在火堆那里他才发现我是汉人。他笑了笑,用汉语问我从哪里来。我告诉他我从山上下来,是想照晚霞,昨天在多巴乡。他说他见过照相的,以前他在色拉寺修过铜佛,那里天天有外地人和外国人参观。那几年他学会说一些简单的汉话了。
我放下背包,打量了一下帐篷,里面什么都没有,架火用的几块石头是烧透的,大概这里常有人扎帐篷。他也是今天或昨天到的这儿。我又搜寻了一下有没有可吃的东西,除了他底下坐的几张老羊皮和从马上卸下来的背袋,还有一只铝盆,便什么也没有了。
我问有没有吃的。他说没有。我就把手伸到火上。他把他身后的粪饼和刚捡来的艾草和湿矮柳根往前拽了一堆,就跟我聊起天来。我饿得难受,就有一句没一句的应酬着,迷糊着。后来他站起,把腰带扯了扯走出帐篷,我就铺好睡袋,拖过他的一块老羊皮先睡了。朦胧中我觉得声音不对头,外面传来牲口蹄子死命蹬地的声音。
我慌慌张排拿出刀走出去。他回来了,左手紧抓着一头牦牛的角,右手捂着牛嘴。
牦牛死命往后退,我刚要帮忙,他就小声喊我别过去。后来他把牛头夹住,从腰里拔出刀,对着牛脖子捅过去,然后摘下帽子把血接住。牦牛死命挣扎,他松开手,推了牦牛一把,那牛便晃晃悠悠往来的方向走去。他端着满满一帽子血进来,让我接住。
喝吧,他说。他回到老羊皮上找出烟来点着,一面把手指上的血伸进嘴里嘬了嘬。
我把牛血放在身边,看着热气和泡沫一点点消失。我不想睡了,就主动跟他聊着天,一边等血慢慢在帽子里凝固。
无标题无名氏No.50577316
2022-07-19(二)05:48:51 ID: IXKKeQ5 (PO主)
他是吉瓦乡一带的牧民,半年前离开那里去日喀则求佛,他把所有的牦牛和羊群都卖了,钱就献到仑布寺里。我问他今后怎么生活,他说他要去岗底斯山朝佛,到玛珐木错洗掉自己的五毒。他说他也有个女儿。我问他女儿为什么不跟他在一起生活,他一下子没说出话来,眼光四处搜寻了一圈。我知道他想喝酒了,就拿出卷烟给他扔过去。
当他把事情说完了以后,我猛地想起了一个姑娘。但我却犹豫着,直到跟他分开手也没告诉他。一是怕他缠着我,二是担心他见到女儿的样子准要发疯。
他大概是这样说的:(有些无关紧要的事和话我给省掉了)
“我把牲口全卖了,到仑布寺里求了菩萨,保佑我女儿平安无事,保佑我死后能在天上见到她,求佛保佑我,一路到胜乐轮宫转完四十九圈再升天。”
“都是我造的孽。”
“我小时候吃奶吃到十四岁。阿妈的奶不知为什么还是不断。我阿爸在镇叛那年给打死了。这一带的牧场没几户人家,你要走进去就知道了。虽然每年的雪顿节和剪羊毛的时候我都到吉瓦乡去,也能见到一些女人,可我也搞不清楚,反正我离不开我的阿妈了。有时她也哭,可没办法,我是她一点点养大的男人。自从阿爸死后,她除了照管我,也从不跟过路的牧人招呼。那年我在吉瓦听说了色拉寺要修铜佛,就借这个机会离开阿妈去了拉萨。你知道那时候我们的女儿都九岁了。她要是知道是我阿妈生的她,还怎么活下去呢?”
“在外面我明白了很多事,可没有人知道我是个有罪的人。每天干完活我就在大殿门口磕头,洗我灵魂。可我已经长期养成了吸嘬奶头的习惯。那几年我把十个手指头都咬烂了。”
我想起他刚才把手伸进嘴里嘬牛血的样子,眼神像婴儿一样贪婪。他的脸黑得吓人,一堆乱七八糟的头发用一束红线绳扎着,被火映红的太阳穴旁凸出几条血管,而且说话时他的手总在不断伸着,一缕没扎上的头发垂下来,随着他摇动的脑袋也不住地晃动着。我很讨厌他的样子。
“五年以后我以为自己完全洗了罪,就回到家。女儿玛琼已经十三岁了。我还给她带了衣服和松巴鞋。”
“玛琼十三岁就能自己缝帮典。有时倒在我怀里让我给她梳在外面见到的姑娘梳的头发。没过两年她长成个大姑娘了。那样子跟她阿妈一模一样。你不知道,在牧区女人跟男人都在中午光着上身。”
我说我知道。我又问他:你阿妈呢?
“在我回来的第二年就死了。”他说。
“玛琼跟我骑着马一块围牦牛的时候,她一颠一颠的奶子搅得我心惊肉跳。一次,我忍不住,抓起头母羊死命嘬那奶子,让玛琼看到了。从那天起,她把衬衣拉下来,睡觉也不挨着我了。我就常喝酒,知道老毛病又犯了。”
“去年夏天,来了个收豹子皮和古器的,叫吐布。他挺有文化,还会说汉话,他说他在拉萨当过工作干部。他其实是个很坏的家伙,死后要下地狱的。他随身带了很多牧区常用的铝锅、塑料酒壶、花线。”
是不是他爱上你女儿了。我打断他的话。
“他把被窝卷放在我女儿那边,晚上就跟玛琼睡了。那天我听着玛琼小声叫唤,心里不好受。可我又想让吐布娶了她,不然我就会再犯罪孽。那天我又开始咬手了。”
“吐布在这里住了十几天,玛琼天天给他烤肉端酒,他也给玛琼两个塑料发夹和一对塑料手镯。那些天我天天放牲口,腾给他俩帐篷。可吐布越来越坏,不到三十岁就能像老人一样骂女人。要不是玛琼喜欢他,我早和他拚了。”
“他俩临走那天我喝醉了,那天我真不该喝那么多酒。”他激动起来,两眼一直盯着我说着。我不该喝那么多的酒呵。
我看牛血已经凉了,便扣在手上还给他帽子,用刀切了一半给他。他没看,就一只手伸过来接着,一只手在血块上哆哆嗦嗦抠着吃起来,我看他很可怜。
“都是吐布灌的。”他抬头突然看看我。
我明白他撒了谎,便低头看着手上的红牛血。已经被我削着吃的那一面正映着火,我感觉我的刀子上的反光在他脸上闪了一下。
无标题无名氏No.50577317
2022-07-19(二)05:49:30 ID: IXKKeQ5 (PO主)
“吐布大概也醉了。开始我还跟吐布说要好好照顾我的女儿,我带大她可不容易,他也跟我保证要对她好。”
“后来他叫我阿爸的时候,我就笑了。然后我告诉了他玛琼是我母亲生的。我记得玛琼当时叫了一声,跟吐布说我胡说。可吐布挺高兴,还给我倒酒。我就更胡说起来,我要吐布晚上把玛琼让给我睡。吐布答应了,可玛琼扑上来打我。吐布说你要不跟你阿爸睡我就不带你走,玛琼也呆住了。”
“结果,天刚亮,我酒醒了。我发现自己趴在玛琼身上,我把积压了几年的压抑全发泄在了玛琼身上。开始我还以为是做梦,就出去撒了泡尿。等我完全清醒又钻进帐篷,就见到了玛琼。她用衣服把身体挡了挡,我走出去,骑上马往荒原里跑了。”
“等牧场下霜以后,我就赶上牲口到查拉去了。我知道她再也不会喊我阿爸,可我还要找到她。我到查拉打听,好多人都说那一带没有这么个女人。后来我在马车店打听到几个月前有一个皮货商来过,还带着个女的。店老板问我那个女的是不是头上戴了很大的绿松石乌朵,圆脸,眼有点肿?他还说,那个商人老骂那姑娘,听他口音是日喀则一带的。于是,我就卖掉牲口,又去了日喀则。”
“到了那里我不敢说是找我女儿。我打听过好多叫吐布的,后来在街上碰到一个皮货商人,他认识吐布,可吐布下去收货了。在离日喀则二十几里的公路边上,我找到了吐布家。玛琼不在。我就问吐布的母亲,我是玛琼那里来的人,有口信告诉她。”
那个老太太说:“你找那个杂种,早被我轰出去了。我家不收留那种臭女人。唵阿噜哩迦莎诃,叫观音菩萨早点送她进地狱。”
“后来我到扎什仑布寺,一连转了好几天。转经的人都说有个女人,还不到二十岁,早叫这一带游手好闲的男人糟蹋遍了,她是靠了转经求佛的人给她口吃的活在街上。
听说她是从吉瓦牧区来的。那个女人疯疯傻傻的,经常光着身子。后来下身臭得厉害,就没男人去碰她了。老人还狠狠地咒骂了她阿爸。我心里真难受。那会儿我就天天磕头赎罪,也求佛发大悲找回我的玛琼。“
他又讲了很多事,但事情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现在他一心求死。听说去岗底斯山转山的都常常死在山上,转得多升天的位置也高。活着回来对他也确实毫无意义。我抬头看看顶上的风窗,已经有些发白了。胃里的牛血还没消化,一阵阵腥味冒出来。
我就找了几个蒜瓣吃进去压压腥气。就想睡点觉。他也歪倒在老羊皮上,头枕着那只铝盆,嘴里默念六字经。帐篷里全是他散出的臭气。
我躺下,想着在八角街上看到的那个姑娘:圆脸,两腮被高原的风吹得紫红。头上没有绿松石乌朵,相反,她头发像一堆剪下来堆在一起的牦牛尾巴。她常用手把垂在前额的头发捋回去。当她也觉到有人注意她时,就猛然抬头,对着过来的人微笑。
如果你站着,又没扔东西给她,她还会对你伸缮舌头。她下眼皮有些浮肿,但微笑起来眼睛很亮,有种温柔的感觉,嘴唇在笑的时候也变得又红又有弹力。那其实是生活在高原上的女人那种凄楚朴实,像草原一样宽容的微笑。拥挤的集市伴着尘土和嘈杂声不断埋没着她。她是靠着一个卖牛肉的案子才不致被人们踩死。这个姑娘前额已经布满了皱纹,大概是她经常抬头乞讨的缘故。当她发现有人停住,又对她抱以怜悯时,她会捧起自己左边的乳房,弯腰用嘴吸嘬,还不时抬头对你笑笑。乳头由于常含进嘴里变得又圆又透明。几条狗常从她身边窜过,钻进肉案底下等着捡剁下来的碎肉渣子。
无标题无名氏No.50577319
2022-07-19(二)05:50:31 ID: IXKKeQ5 (PO主)
《金塔》
噶尔寺座落在珠穆朗玛峰和另一位仙女希夏邦玛峰之间。爬上寺院最高处同时可以看到两位仙女银装素裹,仰首天穹似乎要重返天国。寺的下面是一条通往尼泊尔的驿道也已经荒废。以前这条路是商人和行旅的必经之路。路旁一条河蜿蜒而过,周围平坦地方种着青稞和豌豆,离河稍远一点就是光秃秃寸草不生的碎石地,牧民常常在夏季赶牲口到别处放牧。寺庙最高处原有座铜塔,听说埋着圣人米拉日巴的一块骨头。现在除了底座的石块以外,塔形已荡然无存。其它日楚也早就塌陷。海拔不断增高使这里变得人烟寥寥。
这里的藏民身材矮小行动迟缓。一切移动的东西:白云,羊群,野狗,飘动的幡帕,背着孩子走路的女人和一个刚从内地上来的流浪汉,我,都像电影慢镜头一样缓缓移动着。最使人难受的是脑袋,你能感觉出从太阳穴开始往下裂开了一条缝,叫你明白以上无疑是天灵盖,而且随时会像观象台的铁帽一样张开。有一半记忆从大脑消失了。在那里我忘了我前夫人长得什么样子,尽管是为了她我才痛苦地浪迹天涯。
也忘了世界上所有的哲学家和作家。但小脑完好,一些忘了很久的陈年旧事全在眼前,尤其是我那大把钥匙在六年前就丢了,在这里就忽然记起是丢在床底一块垫箱子的木板后边。丢的时候我正做梦,我梦见老鼠先是被钥匙掉到地上的声音吓了一跳。然后它抓起钥匙去开写字桌的抽屉,它失望地乱翻了一通,把我的胃药倒出来吃了两片,才把钥匙塞到木板那儿。
我坐在街口喘着气。几个孩子和狗慢慢围过来,有的看我的脸和头发,有的看衣服、胡子和照相机。他们都慢慢蹲下,我就在喘气的空隙对他们微笑一下。后来,我就站起来把那张假介绍信拿在手,打听乡政府在哪里。
乡文书曾在区里读过高中,但已经被缺氧变得迟钝了。他用吸一支烟的时间读完了介绍信,对我慢慢地笑了笑,又过了五分钟才收回笑容。我告诉他,我是来爬珠峰的,是某某报社派来的政治任务。他说,一个人不行,去年也来过一个人,还写好了遗嘱,半个月后他回来了,脸冻的青紫,鼻子和耳朵全溃烂了,送到区医院抢救了一个月。翠颜仙女的脸,可不是谁都能摸的。他还说,珠峰下面有一条冰河,人冻不死,也会让冰块撞死。我有些沮丧。他又告诉我,你可以爬这里的一座山,爬上去就能看见珠峰。那儿是个荒废的尼泊尔寺庙,山下还有人居住。
当天下午他就带我来到噶尔寺下面的村子。
村子远看是一片牛羊圈。一些石板屋顶离地面不到一公尺,见不到人。地上泥土松软,脚踏上去尘土渐渐升起,慢慢停在空中就不动了。一条狗从栅栏底下慢慢爬出来,不慌不忙叫了一声,随后,石板下面的地洞里,探出个姑娘的脸,脸又沉下去,一会儿又浮上来,露出大半个身子。她左手拿着块镜片,右手用一把梳子对着我梳头。街道很窄,除了尘土就是石头。乡文书指着一家说,那一家是他的熟人,你给他一盒烟就可以住在那里。他是我们乡里年龄最大的老人。我俩扶着石板钻进地里。
除了几处还没熄灭的灰烬里面什么也看不见,但能听到有人坐在那里喘气。那天晚上我住在那里,听到了下面的故事。但由于大脑失灵和翻译的原因,故事也缺乏逻辑。又由于小脑出奇地灵活,有些细节清清楚楚又不可能是假。最不合理的是事情发生在四百年前,而叙述者是讲他自己的经历。
无标题无名氏No.50577321
2022-07-19(二)05:51:31 ID: IXKKeQ5 (PO主)
我十一岁就跟德格桑布扎学手艺。那时噶尔寺的铜塔刚动工,师傅和太太还有我都住在寺里。听说师傅和太太库拉朱丽祖籍都是尼泊尔人,但师傅是在珠峰这边出生的,我父亲病死在往尼泊尔去的驿道上。师傅是很有名气的金银匠,这里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有他打制的首饰。
桑布扎师傅承接了修筑金塔的工程。这座铜塔全部用黄铜铸造,塔尖用纯金专铸。
我的手艺就是在这七年里学会的。太太库拉朱丽比师傅小了近三十岁。她是跟师傅逃出来在这边举行的假婚。师傅是在尼泊尔认识的她。那时库拉朱丽被师傅刻制的美丽首饰迷住了。她快三十岁了还没一点皱纹,她的鼻子边上还镶着一颗蓝宝石,使你想起玛法木湖的圣洁。她每天早晨都把头发盘起,将发际的中缝里涂上红粉,最后在两眉之间点上朱砂。师傅雕刻的最好看的金银首饰都佩在她身上。
铜塔浇铸模型七年后终于完工。这个铜塔像倒挂的大钟,底座将安放在石头砌成的基座上。最底层直径四米,一层层缩小呈圆锥形,每层探出来的边沿都悬挂着各种吉祥物,其嘴里衔着风铃。第四层也是最高那层,就宽出了许多,像个平顶。据师傅说,这样塔尖的下面不会落雨生锈,上面那个纯金的塔尖也不易被盗。这一层的四周是十三只孔雀。铜塔算上基座共十六米,除了顶部和基座其它全一次浇铸。塔壁上全是师傅刻的释迦牟尼佛本生的故事。塔尖将是一座完整的金塔,塔洞里刻有十六大菩萨。金塔虽高不过两尺,但经师傅精雕细刻,可谓无价之宝。它中间是空的,与塔身探上来的铜柱嵌在一起。
我从小身强力壮,能吃苦,师傅极喜欢我。师傅说我镶嵌的可乌比他做的更结实好看。库拉朱丽太太对我更好,常把给师傅的好吃的留给我一些。我十三岁那年,师傅去旦桑墩选铸沙,为时一个月。他临走让我住进他的屋里。他怕寺里的喇嘛跟库拉朱丽睡觉。晚上,库拉朱丽叫我在她身边睡,第二天晚上她伸手摸了我,以后我一闻到她的气味就打哆嗦。她浑身上下有股麝香味。后来她又把寺里的格贵找来,他们都以为我睡了才开始搂在一起。但库拉朱丽总是哼哼呀呀把我惊醒。师傅回来我也不敢告诉他。
那时师傅已经五十多岁了,除了背有些驼身体还算结实。他一头卷发披在肩上,两眼乌黑,头上爱扎一条紫色绸子。他不多喝酒,喜欢跟来打制首饰的女人调情,常常自己垫上银料给他喜欢的女人做耳环和乌朵。他还趁给女人佩带护符或手镯的时候近乎她们。
我跟库拉朱丽睡觉是在铜塔铸模还没干透的时候。那会儿师傅常关在一个单独房间里镌刻金菩萨造像,晚上还有好几个扎巴守夜。那里只有库拉朱丽和管寺庙财产的欧涅可以入内。外面的工程全由我带着几个匠人修筑。那天晚上我没打哆嗦,我还微笑地看着她一层层解开身上的纱丽,然后我像醉了似的在她身上吸啜。从那天起她离不开我了,我也离不开她了。只要天黑下来我就要找她,嗅着她的气味一直钻进她屋里。就是白天我也能闻出她在屋里还是在师傅那儿。
那天,她一早就去聂拉木换油和红粉,下午我嗅出她正往回走,便放下锉刀就往山后跑,刚上坡就碰到了她。她慌忙躺下撩起纱丽。师傅上来时我俩正在地上扭来扭去。师傅一脚把我踢开,然后又踢库拉朱丽,捡起一段木棍使劲抽她。
以后几天我和太太都不敢互相注视。我们都在等机会。
后来有一天她突然推开我的门。那天她面色苍白,两眼呆痴,她站在屋里跟我说师傅扔下她走了。他真的走了。后来寺里说黄金少了很多,是师傅拿走的。
以后整个工程我承担了下来。喇嘛们怕我也逃走就专门派人看护着。我和库拉朱丽住在一起了。她对我非常体贴,给我讲了好多尼泊尔那面的事。她要我跟她一起回尼泊尔,到了那里她就和我举行假婚礼。她怀念那里,她说她常梦见自己小时候和一颗贝尔树举行真婚礼的情景,还有果实,她的真丈夫。她给我看她珍藏的那个果实。她说这是个神灵,有了它她谁都不怕。她说到了她的家乡还要给我重新占卜,如果两命相尅就跟我分开。她说他跟德格桑布扎就是相尅的命,她是在家里的反对下逃出来的。
无标题无名氏No.50577326
2022-07-19(二)05:53:04 ID: IXKKeQ5 (PO主)
十几天后铜塔落成了。我和库拉朱丽准备好行装,打算上路了。那天晚上,她跟我说桑布扎做金塔尖的时候,她常进去看,她知道金塔卸下来的全部机关:千手观音菩萨底下的曼荼罗中间有一把金钥匙,打开藏金钥匙门的机关在金刚护菩萨底下,只要口念唵缚日罗罗乞叉含秘密真言,拿起佛像按开金门,钥匙就能拿到。真言只有噶尔寺的堪布知道。我想了想就劝她不要去冒险,万一让喇嘛们发现我们就别再想走了,说不定还会打死我们。但她说她有办法。
那天晚上,她大概是后半夜离开的我。
第二天天刚亮就有人砸门,说库拉朱丽在金塔上下不来了。全寺的人都往山顶跑。
无标题无名氏No.50577332
2022-07-19(二)05:55:26 ID: IXKKeQ5 (PO主)
《灌顶》
那里群山起伏绵延几百里,在阳光下群山赤裸裸地站着不动声息。黄昏来临时,我才看见大片荒山被夕阳注入了血液,像皮肤一样地抖动着。但晚霞一瞬间就在山顶隐没,最后一缕霞光弥留在天地之间的时候,我开始爬起来,在这片如城垣延伸开去的群山里摸索着生命那股砰砰乱响的感觉。后来,我被它掏走了,被它洗涤荡尽了,然后就剩下龌鲻龊龊的空躯,骂着抓挠着,然后,我又微笑着站起来走回了公路上。
那是我离开卡嘎的第二天。当时我没沿着公路走,只想爬上这片荒山去展示一下生命是个什么狗玩意,除此以外,我还能干些什么。我转了一天,走投无路,失败了,而且像孩子一样丢脸地啜泣。
都是艺术家的毛病,一阵阵抽风。在高原上宗教弥漫着每一寸土,这里人神不分,传说和神话搅成一团。有些痛苦完全是现代文明人的性不通慧。今天我写出这个事,也该是忘记的开始吧。
她是在丹增旺堆活佛死后的第九天被找到的。她刚生出来九天,就睁着眼睛,不时打量着周围的人和东西。屋是泥和着草做成的泥坯垒的。一盏酥油灯照着阿妈和德不觉上面几块红红绿绿的碎布片。这是个穷人家。阿妈听到外面有声音就把她塞进牛皮袍里。外面的人一下子堵住了门口,像一堆黑黢黢的牲口。阿妈站起走过去,让客人进来。客人的身份很高,都是丹巴寺里的喇嘛,为首的是雄赖巴。
雄赖巴索朗孜摩说:你的孩子听说是九天前生的。阿妈回答是。周围的喇嘛马上合掌念起经文。索朗孜摩马上派人回去禀报,说活佛在这里转生了。他又问:男孩女孩?她叫什么名字?桑桑卓玛。以后就叫桑桑扎西。索朗孜摩说。
后来在这里举行了隆重的活佛转生仪式,桑桑扎西全家就迁到丹巴寺了。
桑桑长到十五岁已经读完了五部大论,正在进修曼仁巴的医学知识。她生平第一次离开丹巴寺步行一小时到曼仁巴扎仑。最近几个月她不让有人陪同,因为她觉得自己走在这条路上会想些事情。这几个月她常被那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搅惑着。以前的十五年里,她除了识字就是背经文,平时修习瑜迦功。这条使她睡觉都会惊醒起来的路,其实有一半是她经常走的。从她的禅室推开门是一条石条铺成的弯曲下坡的小路,两边是扎仑的下面所属各康村的居住院,走到转弯那里就是一堵红色高墙,里面是全寺中心,供奉着释迦牟尼和十六大菩萨。红墙下面是转经人走的路,有一个老人手持摩尼轮已经转了二十多年,她祈求自己下一世做个男人。扎西常常碰到她。老人见到她就全身伏地不住磕头。
红墙对面是格贵的大门,常有大堆的狗在那里追逐交媾。再往前走右拐就看到街了。
这是丹巴寺最靠近街的大门。逢上晒佛节便人山人海,平时也有些商人扎满了帐篷。
一些石匠和乞丐在帐篷和屋子之间用石块垒起些简陋住处。桑桑扎西常来这儿买点印度商人的手镯耳环。去曼仁巴是从岔口出来往左拐。那是离开寺庙的一条种着荞麦和豌豆的田间小道,路旁一簇簇独行草在矮柳丛里繁衍。清晨还有阵阵女娄菜的气味。她常站在这里,从这里回头看丹巴寺的全貌,晒佛台在最高处,也就是半山腰。那儿高大,洁净,一尘不染。有风的时候还会听到屋顶上一片片幡帕颤动着,发出像撕碎布片似的声音。成百座日楚沿山势修筑起来。再往前是一条小河,那河由山上下来汇入远处闪闪发光的年楚河里。过了河就是曼仁巴了。
每次当扎西走到这条路上的时候,她首先是忘了自己是活佛,是丹增旺堆的转世,也不是男人。田野里的气息使她痴迷。她还愿意站在那座木板桥上,看着水草被水冲得摇摇晃晃。年楚河后面是一片荒山。
无标题无名氏No.50577335
2022-07-19(二)05:57:27 ID: IXKKeQ5 (PO主)
明天就要给她举行金刚杵灌顶的隆重仪式了。这一次,是由西方阿弥陀佛调伏她的贪性和疑嫉,也是她显露如来藏的最后一次身灌。现在是秋季,信佛的人不断从山里赶来,迎接她灌顶后马上举行的显露活佛仪式和布施活动。扎西对这些活动都不感兴趣,她只想一个人多想些事。
今天她像往常一样来到曼仁巴上师的正屋。大堂显得空荡,一具尸体停在中央,上师今天要讲人体气脉点的位置。这正是她急于要知道的。上师等一个扎巴把祭坛铺好,才开始动刀。他切开胸部先把五脏六肺都挖出,供到桌上,然后挑出心指出心眼的位置,阵阵臭气熏得扎西不断恶心。这里只有她是女人,虽然她也和他们一样剃着光头。她身旁靠着格列班觉。他和其它十几个弟子一样正全神贯注盯着上师。
格列班觉是白朗寺派来深造的格西,已经学完《时轮金刚》。扎西每次听课都习惯地靠近他。
上师叫弟子全闭上眼,用心发慧看他心里正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有四个喇嘛看到说了出来。上师叫到桑桑扎西说。她是这里年纪最小的,又是活佛。桑桑马上入定,可她瑜迦功只修习六年,心眼还模模糊糊。她口诵真言稳住本尊,重调心脉,明点还是不清。这时她觉得脚趾突然发烫,渐渐一股热气聚成一团,由腿直入心眼。
她急忙默诵净三业真言稳住意观,渐渐看清上师心里呈现一条冰河。在她解定和光明交织之间,又发现自己一丝不挂站在冰河里。她收心,告诉了上师。上师告诉她这里的就是我从你那里看到的。看到未来的眼不是心眼。上师开始从太阳穴扎进尸体的头盖骨。
桑桑心里很乱,上师没告诉她自己为什么会在河里,那是自己的未来吗?她奇怪自己一丝不挂竟是那个样子,就像佛画上的空行母。这时上师从脑垂体下面挖出一块软骨说:这就是未来眼。你们经过修炼会用这只眼看到别人身上潜藏的各种疾病和周围的魔鬼。刚才我看到桑桑扎西在冰河里,就是后天她在星相占算时选出的六行三苦之一。
桑桑扎西听着。不过你的瑜迦功在冰河呆三天是可以毫无损伤的。上师说。扎西心里全乱了。她只是在山上远远见过那条河。虽然她可以在冰天雪地里几天毫无冷意,但河是什么滋味呢?
她又想到刚才脚趾那股热气,不是自己发的功。她往旁边看了看,只见光环还在班觉的头发里游动。她就对他笑了笑。她明白,班觉的瑜迦功已经超过上师。只是他从未跟任何人透露过。
上师举着尸体上的那块软骨告诉大家,这是一个不明世事,昏昏沌沌活了一生的人,所以它的这块骨头是黄色的。你们要修到发慧的程度它就成为透明体了。佛家的禅、显、密功最后都要归到这块软骨上,只有它才能使你看清佛界,心明眼亮,辨查万物的精灵部分。上师又用刀挖出一只眼挑破了,望着一股流出的浊水说:俗人是靠这只眼看东西的,由于它本身浑浊,所以俗人才被五毒缠身不能净悟。扎西把视线盯在那具残缺不全的尸体上面。那是个中年人,牙齿又白又大,五脏那里飞来飞去好多苍蝇。
下午桑桑一个人静坐在屋里。她刚去看了阿妈,阿妈病得很厉害了。她用几个月在曼仁巴上师那里学来的医学知识给阿妈治病,但都不理想。上个月她曾经把病魔移走一部分施到一只狗身上,狗立刻就死了。但喇让强佐说万物皆有灵,不可把病乱移。她眼看阿妈一点点枯萎下去,心里又是沉不下来了。明天是她灌顶的日子,也是自活佛丹增旺堆死后寺里为她举行的最隆重的仪式。可她心不在焉。她看到这些天各康村全部重新换了幡帕,寺里那些十几年没用的长号也专门派人修理好,几个喇嘛天天吹练,各殿堂都灌满酥油灯,不分昼夜燃着。她心慌意乱,对着一盏灯呆想着。
禅院中央修筑了曼荼罗道场,摆上佛像和各种祭品,那个解剖过尸体的五脏全供在上面,肠子已经洗干净盘在一个金钵上,下面为她修双身铺了几层卡垫,四只香炉已经插满香。禅院四周的壁画底下铺上红布,摆满了酥油灯。
这次金刚杵灌顶照旧是喇让强佐丹增旺杰。想起要和他修双身,桑桑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她感觉旺杰讨厌她,不喜欢他哥哥转世给了她。但旺杰精通密法。是他教她读完五部大论和受了瓶灌。这时,她想起喇让强佐的脸,前额皱纹很多,看人时皱纹就在那里扭动。眼珠几乎挤满那双小眼,身体出奇地高大。
她又想起禅院的壁画,那上面金刚喜菩萨禅坐中央正在修男女双身。明天她就是趴在菩萨身上抬起双腿的那个样子。一种赤裸裸的湿热感觉,使她突然激动起来。喇让强佐的脸闪出来,没有笑意。她立即排开意念入禅,口念释迦牟尼如来小咒渐入心气:她看到了三个空行母走来,告诉她明天是金刚喜菩萨亲自授身,那个穿红裙的还转头对她笑笑。然后她的本尊文殊菩萨也显出,坐在她对面的曼荼罗上。她觉得体内发热,脉点像明灯一样在心里闪烁,臀部,大腿两侧,膝盖窝,脚跟脚背都轻如羽毛。这时,班觉竟出现了,她觉得自己一丝不挂便害羞起来忙退出定。她心绪乱了,她把四方菩萨全引进本尊,但本尊里无我,脑子嗡嗡直响,甚至外面的声音都进到心里。她只好又出定,想着刚才那三个空行母的话。
外面传来一阵炸卡赛的油香味。她觉得饿了,便敲了敲木鱼。侍女进来,她要她端杯酥油茶,然后就把门关上。
外面已是深夜。她看着酥油灯芯上那个黑结,揣测明天自己的样子。她一想到自己赤裸裸躺在那里就心跳,而且还感到一阵惧怕。她试图排开这种对诸佛不敬的想法,一心禅坐,但怎么也入不了定。她坐立不安。这是这些年她头一次心不专一。她知道犯了比丘戒,浑身发紧。她又把熄掉的两盏酥油灯重新点上,口念唵摩诃素伽缚日罗萨恒缚弱吽斛苏罗多萨恒五秘菩萨真言。渐渐发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