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故事大会
第四个故事-“这里有人”
2024-09-26(四)00: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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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第四位讲故事的哥哥看起来是个很有学识的人,他额头上的头发不多,眼镜片后的双眼很深邃,充满了令人信服的睿智。
他用甜茶把嘴巴湿润了下,望向他的左手边——那是一个空位,然后才开口将他的故事不徐不疾地讲述出来。
他是一个性子有些“独”的人。
小时候大家管这种孩子夸作成熟懂事,未上大学前大家都认为他是适宜下功夫读书的“别人家孩子”,但是不知道怎么的,跨入大学门槛后,他便迅速成为了不太受接纳的局外人。
但是影响不到他,因为他很习惯独自生活,也觉得局外人的日子不赖,因为不用迎合他人改变自己制定的安排。
他吃饭很慢,在高中时却由于学业的繁重不能有太多时间坐下享受一顿餐食,于是在大学阶段他会特意在人少时独自去食堂吃饭。
什么都好,麻辣香锅、黄焖鸡、米线、咖喱蛋包饭......他喜欢一个人吃饭。
然而即使食堂中有那么多空桌子,仍会有莫名其妙的人来问他旁边有没有人,这时候是他最不习惯的时候,因为他需要说“这里有人”。
他起先总是惴惴不安,后来见来问的人都端着餐盘没有异议地走开,就不再觉得有什么,后来他会专门在旁边放一个水杯、一包纸巾、一个耳机盒或者别的什么,好让人看得出他没说出口的暗含的“这里有人”。
大学阶段其实不用太多和人交往,他这么跟我们听故事的人解释,不加入社团、学生会、志愿者协会等等组织,也不作什么学生干部,那么只须埋头学习,和他从小到大的习惯一样。
但是有一天,他记得很清晰,他吃的是食堂新开的档口,那是一碗猪杂粉,清澈的汤水里有白嫩顺滑的河粉、新鲜现煮的猪心猪肝猪肺、翠绿欲滴的生菜,上面点缀着他刚放的半勺鲜亮的橘红色的蒜蓉辣椒酱。
他刚习以为常地对来问他有没有人的一对情侣说“这里有人”。
然后话音刚落,情侣端着餐盘转身离开后,他旁边的空位有人说话,问他新档口的手艺怎么样,猪杂汤鲜不鲜。
他把空无一人的位置看了又看,心中有些慌乱,却只当作自己听错了,默默埋头按照以往的节奏缓慢地把猪杂粉填进空空的胃袋里,因为确实合他的胃口,最后碗里一滴汤水都没剩下。
正当他心满意足地收拾餐盘准备端去餐具回收处时,旁边的空位上再次传来一样的嗓音,自顾自地讲猜猪杂粉好吃,因为他一点都没舍得剩下。
他没敢回话,仍旧很“独”地“独”下去。
因为没有什么说得上话的朋友,父母离异后也争先恐后地组建新家庭,他觉得把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当作倾倒情绪垃圾给别人有些不礼貌,于是只好将就这么继续一个人上课、吃饭。
奇怪的是空位的声音并不会觉得他的沉默尴尬,就和以前他试图交朋友的同学们一样最终尴尬到主动离开,而是坚持着时常说话。
空位从食堂跟到教室。
也许是因为在教室里,“这里有人”也是他常说的话。
他惯用手是左手,为了不妨碍别人,他会自觉地到教室时优先选择占一个左手的空位。
空位的声音会提醒他赶紧拍照,老师放映的PPT换得很快;会说给他变个魔术,趁他不注意把他不小心碰到桌底的中性笔“变”回手边;会放低音量吐槽老师上课节奏忽快忽慢,写笔记都来不及。
当猪杂粉的档口在菜单上增加肠粉的选项那天,他照例在没什么人的食堂里先占座,不过这次他对旁边的空气问道要不要吃肠粉。
可惜的是空位一边惊诧地说你居然能听见,一边发出咂嘴的声音说自己压根吃不了东西。
就这样,他和空位说起话来,他每次说出“这里有人”时心底最后一丝羞愧也随之消逝,因为真的有“人”会在他旁边陪他吃饭、上课。
(中)
他俩这样平静的生活持续了好几年,猪杂粉的档口陆续新增了粿条、沙茶面,然而猪杂粉里的猪肝越放越多,吃着也越来越苦,连碗里的猪杂汤都变得不再如初见时一般澄澈,又或许是他在记忆里美化了第一碗猪杂粉。
但是空位的声音不一样,好像永远都那样,爱说些没意义的话,会和他谈起这顿饭怎么样下顿饭吃什么,和他自己一样有某种固定的生活轨迹,在空位永远陪他不时说点无聊的闲话,像是太阳的东升西落,会这么一直运转下去。
听到这里我们很多人都在朝着讲故事的哥哥的左手边空位看去,仿佛从他平静的声音里能看出那空位上他不能露面的朋友长什么样。
正当我想悄悄问猫能不能看见这位哥哥的朋友是什么模样时,哥哥短促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翻手端起甜茶往嘴里倒了一大口,继续朝下讲。
他学习一直不错,所以不用考试,而是凭借学业成绩、奖学金和发表的一些文章再上一步,成为硕士研究生。
研究生阶段的任务相较本科时更繁重,他在那个短暂的寒假半夜赶完学期末的结课论文后倒头就睡,他太累了,所以他睡得很沉。
以致于楼下火灾的烟尘已经从敞开的窗户飘进屋里他都没察觉,等他在熟悉的空位的声音呼喊下醒来时,已经基本丧失了对身体的控制。
他只能感受到口鼻咽喉挂在烤炉里烧灼般的疼痛,像是从来没有拥有过的动弹不了的肢体,甚至连眼皮都无法掀开。
熊熊大火乘风而起的灼浪与滚滚烟尘铺天盖地的熏燎已经窜进他开窗的卧房,一旦火舌扑向他身下的床垫,那僵在床上的他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空位的声音在危急的情境下话变得格外多,说你得赶紧起来往外跑,说你手机在客厅我没办法出去你快去用手机报火警,说你别睡了再睡真的要出事了。
火警来了,他能模糊地听见标志性的鸣笛声。
但是他住在十八层,高楼层的灭火和救援比低楼层的灭火和救援更艰难,更别提需要疏散整栋楼的住户,而他多在学校里学习,很少在这个父母塞给他的房子里住。
并且他一直很“独”,同物业、邻居都没有任何联系,雪上加霜的是他前一天中午刚回来,和几个外卖小哥一起从感应刷卡坏了好几年的小门进来小区,那时保安亭的大爷正趴在桌子上面午休。
有东西开始砸在他身上,但是仅有偶尔的丁点知觉,像是有微风拂过手臂上的细毛,伴随着的是竭力嘶吼的声音,他能听见吼声仿佛从很远的天边传来,那声音在尖叫着呼号着“这里有人!”、“救命!”、“快救人!”、“十八层还有人!”
后面越来越热,越来越闷,他已经无法确认火是不是已经烧进屋子。
他模糊地听见在呼救声外突然夹杂了两三声模糊的咒骂,然后觉得身体被人动了下。
但是他无法感知到具体发生了什么,因为他的意识被难以汲取氧气的窒息彻底扼进了无光的长夜里。
再醒来时,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戴着氧气罩。
物业的管理人员见他醒来赶紧按了床头的呼叫铃叫来护士查看他的体征情况,病房里都是火灾中受轻伤的住户,不过他们都意识清醒,还能七嘴八舌地问他感觉怎么样,都在说他实在惊险,再晚一点时间被救出来就要像十七层住户似的被推去抢救了。
(下)
物业看他没精神,帮他礼貌地回避过邻里们的问候与闲聊,在护士确认他除去咽喉被熏伤、胸部还需要做几项检查以外没别的事以后,又帮他换了病房好让他安静休息。
在只有他这个病号的病房里,物业帮他倒了温水,安抚他不要担心房屋损失,又几番欲言又止,最后没忍住把门掩上,谨慎又不可置信地询问他,为什么救下他的消防员告诉他们,他被救时整个人离开床铺完全悬空,周身像被包裹了防火带一般完全隔绝开已经窜进房里的火焰和烟气。
而且为什么整个卧室里生命探测仪器完全检测不到除去失去意识的他之外的任何人,屋子里却一直回荡着持续不断的“这里有人”的声嘶力竭到让人头皮发麻的可怖尖叫声。
他朝着左手边的空位凝视,又和刚才一样一口倒下杯中仅剩的甜茶,手指在杯子上摩挲着,他接下来简短地结束了自己的故事。
后来空位上再也没有声音传来,他左手边总会空一个位置,但是空位上再也没有声音和他交谈。
这是他没有说够“这里有人”的缘故,他知道,因为火灾里空位的声音帮他呼救了那么多个“这里有人”,所以他需要偿还到说够为止,他相信等他还够,空位上的声音会回来。
这位哥哥说自己的故事就是这样结束的。
民宿老板阿姨为他添满甜茶,然后微笑着问他“请问这位客人,咱们左手边可以坐吗?”
他愣了下,摇头说“这里有人”。
然后我们所有人都开始接力问他,他左手边的空位可不可以坐,有没有人。
哥哥姐姐叔叔阿姨们都一个接一个地问同一个问题,我是小孩子,所以最后才到我问。
我多么希望故事能有个好结局,这个哥哥的好朋友为了他消失在火灾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如果他们能再次说上话该多么好啊。
他的好朋友离开他,就像让我的猫离开我一样,怎么能这样呢?
大家每一次问答,他左手边的空位都没有故事里的声音传来,但是这个哥哥并不失落,他很坚定地完成“这里有人”的回答,黑沉的眼睛在镜片后面像是一片安静的湖水。
我有些替这个哥哥难过,但是担心会破坏大家的好情绪,只能挨着猫的耳朵毛跟猫说我的不开心。
猫没说什么,只是用头顶轻巧地蹭我的脖子和下巴。
终于轮到我,我不太自然地问正温和地看着我的哥哥“哥哥好,请问你旁边有人吗?”
他很自然地回答我“这里有人”。
有一个声音和他的声音重叠,来自他左手边的位置。
我惊讶地看过去,那里还是没有人,但是我听见那个位置的声音继续传来“你小子没事吧,我记得我都没了啊咋回来的这是,嚯这都啥时候啊外面下雪了嘿。”
其他人继续用安慰的眼神注视着哥哥,还有人在劝他要想开些,他们好像都听不见他左手边莫名其妙出现的声音。
这个哥哥捏着甜茶杯子噌地一下蹿起来,说他想回房间休息,和我们道别后就带着在他左手边,那从他身体有没有落下什么伤病问到他烧着的房子有没有人赔钱的问不完话的声音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