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跌跌撞撞地走在残垣断壁上,双腿因脱力而扭曲,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他的体力并不是特别好。
因几日没换衣服,他身上这件黑绿相见的条纹衫已形成许多污渍,更不用说大片汗水凝结的白色盐渍,黑色的裤子松松垮垮,皮鞋上原本光亮的皮面被刮出来一条条灰白色的擦痕。
他感觉自己的皮肤要被太阳烧焦了,汗水也顺着他的额头向他的眼睛里流去,让他在闭眼时感到眼球酸涩疼痛。
他试了很多次将脸上的汗擦干,但是擦了几次后他发现无济于事,因为他的手背上也都是汗水珠子,所以他干脆不擦了。至于那块脏的像抹布一样的衣服,他自己也感到恶心。
如果老婆在这,一定会拿指头戳着他的额头骂他去洗衣服,没办法,老婆作为教师有时候就会把他当学生管,他想。
今天真热,不,不单单是今天很热,从地震发生的那一天起就热的不正常。
这么热的天,他本应和乖宝还有老婆在一起边吃西瓜边乘凉,想到这,他突然莫名其妙高兴起来。
对,对,找到她们,找到她们!然后一家三口在一起!至于房子和钱,管他呢!
他因天热而黯淡的动力又重新燃烧起来,他要快点找到她们。
想到这他的脚步匆忙起来,再往前走一点就是女儿和老婆所在的学校就在这,他记忆里学校附近的街道就往这走,只不过现在他已经认不出了。
没了近视镜的他加上汗水对眼睛的刺激,他几乎什么都看不清。
还好有学校前面那颗大槐树,乖宝去年秋天还在这捡了一大袋子的槐花回家,老天啊,那颗树难道比房子还坚固?不然怎么还会在那好好站着呢?这就是生命的坚韧之处吗?哪怕在这么大的地震里也能活下去,真了不起!
他看到那棵树,感到自己又有了无穷的动力。
他迈过面前一大片残垣断壁,朝那棵树后中学的废墟快跑过去。树都能活,人怎么不行呢?他高兴地想,更何况他这么一个不咋健壮的中年人,甚至还有高血压和高血脂,都在地震里侥幸活下去了,女儿和老婆这么健康的人怎么不能活着呢?她俩吃饭吃的比我还多呢!!尤其是女儿,一顿能干一整碗排骨.....
.....
刺目的红光、对讲机、哀嚎和悲鸣,还有一阵阵恶臭打断了他的思考。
也许是槐花的香味,也许是刺眼的汗水,也许是过于狂热的希望,也许是他终于注意到学校门前密密麻麻的裹尸袋和粘上血污的书包。
他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怖涌上了自己的心头,这种恐怖比当年医生告诉他老婆难产大出血更加令人作呕。
就好像有人往你的心脏里注射一升冰水,但你却没有死。
他停下了。
并不是因为他走不动,而是因为他已经找到女儿了。
他实在太想当然,太忘乎所以地沉浸在自己的希望之中。
于是,当他看到女儿的书包名牌和旁边露着女儿小脑袋的裹尸袋,他感到这几天支撑着他的一种东西“咔嚓”一下碎了,于是他膝盖一软瘫倒在了地上。
她的黑发散着,身上是三十五中的校服,面皮青白但已经出现了大片紫黑色的斑点,可是尽管这样他依旧觉得女儿这样不难看,女儿随她妈,怎么会难看呢?
旁边有人在拉他起来。
老哥,节哀啊!!他听见旁边有人这样说。
他没有力气挣脱或者反抗,他就如同一块面一样被人从地上捞了起来。
但他还是站了起来,尽管已经不想看,但他还是强迫自己的视线从女儿身上移开,现在要紧的是找老婆在哪........
旁边一个消防员还是警察之类的人极力把他拉到旁边,他卯足了劲挣脱不开,于是大声呼喊妻子的名字,然后开始喊王老师、喊王怀老师,他希望在场有家长或幸存的学生能告诉他妻子在哪。
并没有人回应他。
他于是又向那些裹尸袋扑过去,向官兵扑过去,声嘶力竭地询问妻子的名字。
从天亮到天黑,一无所获。
那么妻子会在哪?
冰冷的夜风刮了起来,吹得他浑身的冷汗,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转身望向那颗槐树。
不知是泪水还是什么模糊了他的视线,也有可能是他疯了,他隐约看到那棵槐树下站着一个女人,个高又苗条,身后的长发随夜风飘扬,无论是身形还是那头长发都像极了她。他没能挪动自己的脚步,只是呆滞地盯着那个方向,那个女人似乎对他挥了挥手然后消失了。
他一边用手指着那颗槐树,一边拍拍身后的那名医护人员,那棵槐树,你刚刚看到.....他嗫嚅道。
对方冷淡地撇了一眼那棵树,那棵槐树?哦,你是觉得它还活着是个奇迹,是吧?我们一开始也这么想,后面发现,那棵树在地震之前树心就全烂完了,只是树根和外面那层壳子还留着。
换句话说,早死了。
他又一次愣住了,早死了......那棵树早死了.....
记忆里女儿去年捡回的一大袋槐花,此刻突然让他觉得气味如此苦涩难闻
————无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