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回过神来，你已坐上了归家的客车。

你的内心惴惴不安。你仍记得小时候，那场到现在都还没有结束的捉迷藏游戏。

“捉迷藏，我来捉，你来藏……藏好了吗？我要来捉喽！”你听见自己这样说。你又听见弟弟低声嗬嗬的笑，但你没有理睬。

「哪有一开始就捉到的，让他再藏一会吧！」你这样对自己说着。

你叼着草叶，去别处装模作样地找了一会，便走回笑声传来的地方去寻。
弟弟不在这里。

「嘿，小家伙还会换地方。」你来了兴致。可等到夕阳快要落山，你搜遍这附近每一个角落，都没有找到。

「他一定是先回去了，在这里戏耍我！」你愤愤不平地想着，便跑回去吃饭了。

可是弟弟没有回家。

客车到站了，你疲惫而沮丧地下车了。

他当时才六个月大，能去哪里呢？

当你回过神来，你已坐在餐桌前。

妻子的背影在厨房忙碌，菜刀落在砧板上，铛铛响个不停。灶台上的汤锅沸腾着，溢出的浓郁香气在整个屋子里弥漫。

孩子背对着在客厅的地毯上玩耍，他推着玩具汽车，嘴里呜呜地作声。几个来回之后，猛地使力，嘭一下把前面的玩具小人撞倒。他见状哈哈地笑。

电视里紧急插播了一条新闻，女主持表情严肃，嘴巴张合着，说着什么。

说的什么？你听不清。女主持嘴巴机械地一张一合，一张一合，木偶般演着默剧。

你将视线投向手中的报纸，上面一条新闻占据了一大块版面，你看不清楚。

锅咕噜咕噜地响着，蒸腾的水汽弥漫在屋子里，把你的眼镜蒙住了。

屋子外汽车警报响了。你想起自己的车，是它在响吗？

你记不起你把它停在哪里了。

好在汽车警报越来越弱了，恼人的声音终于离你远去。妻子停下手中的动作，关掉灶台，把汤锅端了过来。孩子放下手中的玩具，也慢慢凑了过来。

你看不清她们的脸，于是你想擦一下镜片。

妻子突然一把攥住你的手腕。

你茫然地抬头，发觉她们俩正沉默地注视着你。

你扭过头看窗外，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黑了。

转过头来，妻子和孩子正自顾自的享用着晚餐。

你觉得你应该出去了。

汽车警报声又响了起来，哔，哔，哔。

你拿起外套，推开房门，关门前的那一刻，你看见屋内的妻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在注视着你。

哔……哔……哔……

门关上了。

汽车警报声愈来愈大，仿佛在你的耳边炸响。

哔！哔！哔！

「伤者心跳恢复！」

「去甲肾上腺素2mg静脉推注！」

当你回过神来，你正坐在桌子前。

“新年快乐！”你看见电视机里主持人拱起手，这样祝贺着。

电视机滋啦滋啦，屏幕泛起白色的雪花，主持人失真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年兽……岁，夕，除夕夜……饺子……吃掉……”

你转头。家人正忙碌着贴窗花和对联。你看见妻子正往窗户上贴着“囍”字。

“怎么贴囍字？”你问道。妻子看了你一眼：“过大年当然要贴囍字，不然贴什么字？”

你张了张嘴，却无言以对。

“饺子出锅了！”你听见岳母吆喝着端着一屉饺子上了桌。刚出锅的饺子，还冒着热气。“一人一个。”岳母头低下去，掸着围裙上并不存在的烟尘。

你随手夹起一个饺子，想要顺便给妻子夹一个，却被她狠狠瞪了回去。

妻子深思熟虑之后，夹起了最近的一个。爸爸妈妈也各自动手，夹过自己的饺子。大家神情凝重，不像是过年，倒像是在吃丧宴。

岳母神色轻松地将最后一个饺子夹进碗里，一口吞进嘴里，嚼了几下，抿出一枚硬币吐到盘子里，笑着连称“好运连连”。

妻子缓缓地把饺子放进嘴里，接着好似下定决心用力一咬，铛的一下，她的神情一下子放松了，同样吐出一枚硬币来。

爸爸妈妈同样吐了硬币出来。所有眼睛转过来，看向你。

你缓缓夹起饺子，放入口中。一口，两口。

没有硬币。

“那么，”你听见妻子说，“今年就你来守岁吧。”

爸爸妈妈哀恸地哭了。

他们为什么哭？

当你回过神来，你已站在窗前。

今天是气球节。

你趴在窗台前面，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与密密麻麻的气球海。你感叹，每年的气球节总是如此欢乐。

在广场中心的舞台上，主持小姐甜美的声音传来：“十点的钟声响起之后，大家要牢牢抓紧手中的气球哦！不要让它飞走了！”

分钟转到九点五十九分，氛围已经十分火热。大家手里都攥着气球，兴奋地等着十点的钟声。

“还有五秒钟！让我们倒数，五，四，三，二，一！”

气球节快乐！

你看着他们手里攥着气球，脑袋脱离脖颈，轻盈地向上飘去。

当你回过神来，你正举着手电，对着自家紧闭的大门。

你下班回家时，隐约看见有道身影从阳台窗户后闪过。是什么东西？你有些担心。你拧开门，用手电探照屋子里面，却什么都没发现。

你还是不放心。你小心翼翼地探索每一个角落，窗帘后，床底，柜子里，每搜索过一处你就打开一盏灯。

可是直到屋子里灯火通明，你始终没有发现那道身影的存在。

或许是眼花了吧。你这样安慰自己。长久以来的工作已使你身心俱疲了，你决心好好休息一下。

然而在你关上门时，你猛然意识到，有一个地方，是你从始至终都没有找寻过的。

当你回过神来，你正跳下深渊。

你没有一丝留恋。生命中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已与你远去，离开这个世界是你最大的愿望。

你在急速坠落，失重感袭来，这使你想起自己离异的婚姻，失败的事业，糟糕的人际关系与支离破碎的家庭。

身欠巨额债务的你心中想着，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一分钟。

两分钟。

五分钟。

十分钟过去了，狂风还在耳边呼啸。你向上看，只看得见灰败的云层蔓延在头顶。你又向下望去，下面是厚重的，正飞速掠过你身际的雾。

半个小时。

一个小时。

两个小时过去了，你默数着。这趟单向旅行仍没有抵达终点的迹象。流动着的雾气变得单调，一些被你埋藏在心里的往事涌上心头。

……

六个小时过去了。赴死的勇气逐渐退潮，你开始为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而后悔。

你恐惧着最后时刻的到来，相比之下，沉重的往日也显得珍贵无比。

你哭泣，嚎啕，挥舞四肢，然而尽是徒劳，你甚至无法控制自己在空中的身形。

恐惧与悔恨噬咬着你的心。然而可怖的现实不会因你的想法而改变。

你仍在深渊，无休止地坠落着。

没有尽头。

当你回过神来，你正竭力抓着后背。

你很快就知道了你这样做的原因：

痒。

后背传来些许痒感，这时候只需要伸手轻轻一抓，瘙痒即刻缓解，随后一阵酥麻的快感传来，犹如过电般沿着神经传到全身，真是让人欲罢不能。

你意犹未尽地收手。

过了一会，后背隐隐约约仍感到刺痒，你又抓了抓，享受挠痒带来的愉悦。

可是这次只是稍稍缓解，没过多久，痒意再一次袭来。你再一次伸手，却觉得怎么都不过瘾。

痒。刺痒的感觉好似在你的后背上蔓延出菌丝，向四周扩散。你开始有些烦躁，使劲抓了抓，但只能让痒意去而复返。

后背愈来愈痒，你开始用力抓挠后背的皮肤，甚至两只手齐上奋力揉搓，但是这些都不管用。你觉得像是有一把柔软的毛刷在细细地搔着你的后背。你咬牙一抓，再看指甲里，有一道淡淡的血丝。

它变本加厉，你觉得有密密麻麻的蚂蚁在你的血管里，骨头上簌簌爬动，不时噬咬你的血肉。你几乎要疯掉，不管不顾地全力抓挠，即使指缝里满是血丝与碎肉。你又觉得这样使不上力气，于是将后背抵在墙上，蹬着腿用全身力气摩擦，几乎要把一面白墙刷红。

然而尽是无用功。

痒！

你连滚带爬地找来钢丝球，死命地一下一下刷着后背，每一下都带下来一条血肉，可此刻你却顾不得这个。

还是痒！痒！

深入骨髓的痒，传到脑子里的痒！像是有千千万万条蛆虫在皮肤下蠕动，正顺着肌肉的缝隙钻进内脏里去。你流下涎水，滚倒在地上抽搐，手仍自顾自地扒抓着后背，即使森白的骨骼已经隐约可见。

突然，一道灵光闪电般窜过你的脑海，你爬起来，毫不犹豫地顺着七楼的窗户翻了出去。

“终于不再痒了”这样的念头闪过。

你只觉得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