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标题33号女子宿舍补档No.51764965 返回主串
2022-09-04(日)22:40:33 ID:wZNdzPJ 回应
33号女子宿舍补档
写在补档前的一些话:
原po是4uh6Cp8,说来惭愧,明明是最喜欢的串,然而却是岛沉之后才看完的,所以完全没有和这位popo交流的机会,真是一大遗憾
无标题无名氏No.52209436
2022-09-24(六)03:02:09 ID: wZNdzPJ (PO主)
所有学生已然与可能来临的死亡都在这所学校之中。
那意味着什么?
“那么我们接下来去哪里?”我问。
“这取决于你。”
“去我们的宿舍里。”
“我不觉得你会死在宿舍里。郑毓秀虽然是个傻乎乎的女人,但就是这种想不了太多的女人才能保护住自己想保护的东西。”
“我的意思是,你应该会在那里。”
“……当然了。”钟歆若有所思地道,“但你已经与我的灵魂相伴如此之久,再去见我包裹在魂魄之外的那团肉有何意义?”
“只是确认你在那里。”
“好吧,”她咧嘴一笑,“那就陪你去一次。”
我们走过血液横流的道路,排污口堵塞了,一颗眼球在水上转动。它像个摄像头一样转向我们,于是我挥了挥手。
“但我真不认为那有什么好看的。事实上,我就只是躺在那个浴缸里,躺了大概三十年;就跟你考试失利拿到自己成绩单的时候那样,拉上窗帘,盖上被子,在黑暗里开始把自己的眼睛哭成金鱼。但等你哭够了,可以用奶头乐强迫自己的思绪离开你的成绩,然后申请重新测试;你可以去问你的朋友,然后他们会安慰你:‘时间还长着呢。’你还能活六十年或者七十年,你因为考试失利而浪费的那几个月或者那几年不值一提。”
钟歆摇了摇头,双眼掩盖在略长的刘海下。
“那就是区别。我的余生变成了无限重复的生命最后一天,太阳起了又落,但是没有区别。不断有人住进来,对于我而言没有任何区别。在他们死去之后,没有东西能够计数我度过的时间。得到博士学位后我要进入机关部门做最前沿的研究,去西藏去新疆取得第一手资料,我的身体和心灵都那么健康,我已经作好了一切规划。但我只能无趣地看着太阳起了又落,没有区别。
一切都没有价值。因为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所以对未来的期待毫无价值。因为过去的价值就是通往未来,所以过去也毫无价值。建筑在已经经历的过去和被期待的未来之上的现在,也成为沙制的绳索。”
我们走到宿舍旁边,郑毓秀的尸体掉在灌木丛里。
“这个梦的主人并不需要真正看到学生们是如何死去的;她只要想象就好,因为凡人终有一死。无论高贵还是低贱、无论成功或是失败,我们终有一死,也许是在下个世纪,也许是在明天。”
往日喧闹的楼道里空空荡荡,一个流浪女人皮肤青紫地蜷在拐角。
“我们终将死去。”
女孩的尸体被放在餐桌边和沙发上,像她们在33号女生宿舍里生活时那样。
“那就是我的梦境。一个预示着我们所有人结局的梦境,我把所有死者豢养在此处,在我的浴室里,在我的大脑里。”
一个女人躺在浴缸里。她的脸上惟有古怪的起伏,嘴像是被割开一样大张着,内里是看不到头的空虚。
“那即是‘无’,是我的尸体,也是最初的无意义之兽。”
无标题无名氏No.52209486
2022-09-24(六)03:11:25 ID: wZNdzPJ (PO主)
【钟歆】
我是第一个吸引祂到这里来的人。
从人类认识到死亡开始,无意义之兽就悬在我们的头顶之上。
运用那些理应被尘封的法术而制造出的这栋宿舍楼是为祂设置的牢笼,而我们都是祂的诱饵和食粮。学院里的那帮老头子不愿意放弃祂所带来的被惊扰的鬼魂,又害怕祂泄露到这栋楼外面影响别的学生,因此运用了某种对冲设置,把祂和我困在一起。做一个很恰当的比喻,就像是核电站和防止核废料泄露的安全措施一样。
无意义之兽迫使我们直面现实。每个人都知道所有人终将死去,并且也许明天就会死去;但不忽略这个事实我们就根本无法存活。
无意义之兽无处不在,但只有我被迫在这个浴缸里永远直视它……在最初的几年里,我甚至期待过核泄漏。让无意义之兽扫清这个自以为是的学校吧,踏平这些以为自己还有无限未来的男男女女吧,把死亡通知书塞到他们的鼻子底下,就像我被按进浴缸的水平面以下时一样。
我一直这么想着,编排着‘所有人同时死去的世界’并聊以自娱,假装自己不是唯一一个被牺牲的倒霉蛋。直到那个正对排气窗口的房间里住进了一对母女,第一次,我用住着无意义之兽的眼睛看见了活着的人。
我一眼就看见了那个母亲的未来。她成功地逃离了家庭和婚姻,但是也就到此为止。娜拉出走之后,要么堕落,要么死去;不愿堕落的那位母亲最后在狭小的宿舍里死去了,她不知道吃安眠药会导致剧烈的腹痛,走得并不安详。
而那个孩子,看起来才三四岁,用一双很大的眼睛好奇地看着窗外的阳光和云雾,对自己的未来一无所知。她转向了我,兴奋地挥着手咿咿呀呀地叫着;我起初以为她是看见了我,然后才意识到自己的窗口刚爬过一只白猫。
那天天气晴朗,阳光通透,每一个宿舍里都吊着一具尸体,一个穿粉红色衣服的孩子坐在窗台上,头发扎成两个小揪揪,好奇地把小手贴在玻璃上,看着高高的楼房。她不知道妈妈为什么抱着她的头泫然欲泣,好奇地去玩她的耳垂。她还没有理解死亡,也看不到未来的模样。
尽管无意义之兽就在这个浴室里游走,尽管明天就会有人从教学楼跳下,这个小女孩依然会安静地成长,每年吹一次蜡烛许下永远不会实现的愿望,褪去脸上的婴儿肥,身条像春雨后的柳枝一样抽起来。某天她看着自己刚换下的血淋淋的内裤会意识到自己正在逐渐成长,某天她会突然在空气里闻到荷尔蒙的春日气息,一抬头看见某人,心脏如春雷震动。
今天她穿了一件新衣服,衣服的连帽上缝了一对小耳朵,跟那只日常路过窗外的三花有点像。今天天气很冷,她应该多添一件衣服的。今天入冬了,她终于穿了件新棉袄……不,这棉袄面子的花色,似乎和之前晒出来过的床单相当一致。除夕夜她终于有了充满节日氛围的虎头帽,漂亮的眼睛被帽檐盖住,她乖巧地蹲在窗台上,房里传出烟雾和爆炒声。
我终于开始注意时间的变化。有柳絮的春天她会戴上口罩,夏天会把头发剃得短短像男孩子一样,秋天她会尝试把落叶贴在窗台上,冬天则裹成个粽子鼻涕流到口水巾上。如果没有她,对我而言就既没有冬天也没有夏天,她是我的时钟。
她一天天地成长,正如我的想象。那条蓝色带花的床单,被裁成她的棉袄,被裁成她的手套,被裁成她的护耳,最后穿到那只三花的身上,它终于成了她的家猫。她依然穿着不合身的衣服,曾经是用床单裁的,后来是她母亲的。但我从没有看见她和母亲吵过架,很多时候她只是坐在那个很狭小的窗前,看着外面的学校,偶尔吸两下鼻子,更多时候是默默地做作业。她已经不需要被抱上窗台了,一伸手就可以打开窗台,抱起她的猫。猫也老了,走路一瘸一拐,有的时候会被更年轻的猫追打。但她就喜欢那只苍老的三花,窗户也只为它而开。她的童年是一间狭小安静的教职工宿舍,还好有一扇窗户正面阳光。
而她从不知道,在街道的对面,在照不见阳光的北面,在一扇小小的通气窗户里,一个早已死去的女学生仰视着她,把她看做一台永远走动的钟表,一个永不过去的季节,一句对抗所有无意义和尸首的咒语。
我看了她那么久,也许仅次于她的母亲;我早已死去,但是看着她的我的眼睛还活着;不仅活着,还在成长。看见她逐渐高过窗台,我也像柳树一样在春日的梦里抽条。
我不再希望核泄漏。我不再希望无意义像被拔开塞子的浴缸水一样倾泻而出,漫出那扇狭小的窗户,冲刷每一寸地面每一栋楼房,我不再希望探出头时看见对面窗户里垂吊着一具尸体。如果无意义是一场终将降下的雨,我希望她记得收衣服,把猫哄进房间,然后牢牢锁上窗。
可是俞照砚,你既没有听你母亲的话,也没有听见我的警告,对不对?
无标题无名氏No.52209535
2022-09-24(六)03:24:37 ID: wZNdzPJ (PO主)
//这段真是…令人感叹( ;´д`)
上次看见这种平静的写法还是在江南早期的作品,再往上是马尔克斯,不过马尔克斯更偏向陈述冰冷的事实带来震撼,而这种,怎么说呢
就像沸腾的火锅忽然停了火,热气一时半会还散不去
可高涨的水面回落,翻滚的气泡消失,于是你就懂得了即将发生且不可挽回的失落
无标题无名氏No.52209557
2022-09-24(六)03:30:45 ID: wZNdzPJ (PO主)
我们几乎是同时把脸转向那个小小的排气窗口。
“……你一直看着我。”
“我一直眺望着你,甚至比你想象得还要更早、更久。”
“你期待过我意识到你的存在吗?”
“从来没有……”看见我的眼神,钟歆又道,“不,也许还是有的。但想清楚你意识到我的存在之后会怎么看我,我就不期待了。”
我凝视着那个小窗户里我曾经的家。它现在是杂物间,当然了,没有人会愿意住在一个死过人的宿舍里,除了我。
“你说得没错,我没有听妈妈的话。她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她以为我绝不会去翻放在角落里落灰的《理想国》,其实我早就找到里面的确诊书了。外婆和太外婆都是因为乳腺癌死掉的,妈妈也得了和她们一样的病,我大概以后也会得跟她们一样的病。我告诉过她好多次要定期去做检查,她都不当回事,说又麻烦又贵。其实她是不怕麻烦的,主要怕贵。她做准备的时候就不怕麻烦,绳索、炭、安眠药都买好了;只等我出去和同学玩,就一样一样地试,试到死为止。”
但我没有听她的话。那天我骗她说我要和同学出去玩,其实我根本没有出去玩过。我永远是去学校里的图书馆看书,所有地方进场就要买东西,我不想把钱花在那些地方;图书馆多好啊,不要钱就能看书。保安和管理员阿姨都认识我,会给我留靠窗的安静位置,做完作业我就看书,看到天黑。
但那天我没有看到天黑,管理员阿姨就跟我说,小俞你去看看吧,好像你家里出事了。我一仰头,就看见那个逼仄的宿舍里冒出烟来。然后我就知道出事了。其实我早就知道会出事,但一个大人想死,孩子是无论如何也制止不住的,尤其是像我母亲那样的女人。你对她越关怀备至越留恋不舍,她越是要爱你,要证明自己的爱;比如不借债看病,不手术也不保守治疗,等身体撑不住了,就去死。她好像觉得自己很不重要。她不知道她对我有多重要。
我就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我觉得我应该去喂猫,暂时把自己的思绪藏进毛茸茸的腹部与轻微的呜咽声中;但我突然想起来,大白已经死掉了,作为一只很老很老的老猫咪,在马上要老死的时候被车碾过去了。也是管理员阿姨告诉我的,那只穿衣服的三花死掉了,我问它在哪里,她说早被扫地阿姨扔掉了。那个扫地的阿姨会是我的妈妈吗?她明明也给大白缝过衣服,最后却把它扔进了垃圾桶里,和泡面、没洗的短裤和表白失败的鲜花一起被填埋到地下,或者在火中消失。我这才意识到,我是想见大白最后一面的,无论是它不成模样的尸体也好,它的衣服也好,它留在地上的血迹也好,就像我其实是想见我母亲一样。那不是一件残酷的事。
看见我们所爱之人的结局并不是一件应该逃避的事……它并不代表着无意义,也不代表着我们的曾经全部都被残酷的死亡一笔勾销。”
我慢慢地说着,感觉泪水逐渐涌上我的眼眶。
“你是对的,钟歆,她走得并不安详。但我不后悔,从我十四岁开始一直如此。那只是我们所必然要跨过的一条线……我要确认,我想见的人都在那一侧。”
那里有我吗?我看见钟歆的双眼如此问道。
“所以我也来确认,你的身体就在这里。”我回复了一个并没有被问出的问题。
“我知道了。”她看了我许久,从下到上。“那么我可以认为……当我在眺望你的时候,你其实也正遥望着我吗?”
“高材生,不要说得那么唯心。”我摇了摇头,“虽然并非有意为之,但我不是来找你了吗?”
钟歆长叹了一口气:“我还没听过比这句话更唯心的发言。”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既然我们能相信占卜、相信法阵、相信眷恋人世间的鬼魂,我们为什么不能再相信一次,命运的牵引会将无形的视线拧成绳索,将终将相遇的人连接在一起呢?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再唯心主义一次吧。
我们在潮湿的浴室里闭上眼睛,靠近彼此。钟歆低下头,而我踮起了脚。
压迫、不安、血腥气,一切恐惧将我们席卷,无意义之兽再一次在黑月的夜晚咆哮起来,声音高远尖利,穿越一切时间、凝视和仇恨,无孔不入流入我们的脑髓。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切都在燃烧,但我们在接吻啊。
无标题无名氏No.52209566
2022-09-24(六)03:34:57 ID: wZNdzPJ (PO主)
我在浴缸里醒来,水已经冷了,我浑身都微微地打着颤。外面传来细微的、粘稠的水声,仿佛爱抚,又仿佛柔软的绞杀。
我用毛巾裹住自己的身体,惶然地敲打浴室的门。
“郑毓秀,开门!我要出去!”
外面传来濒临死亡的,被堵在喉咙里的惨叫声。没有回应。
“我回家来了,室友。替我开门。”我更换了说法。
沉重的东西被抛弃在地面上,一声很闷的响。依然没有回应。
我只好提起放在一边的拖把。我从未意识到它合金的杆子和头部的海绵是如此沉重,在我的手中仿佛不安的跷跷板左右滑动;我击打了一下门框,又一下,而门岿然不动,倒是我的手被弄得生疼。又一次击打,尖锐的连接口弄伤了我的指甲,很快血就流了出来。我的胃部突然地阵痛起来,我知道那不是因为寒冷抑或分神,只是因为恐惧。我相信自己,也只相信自己,钱财和有力的双臂就是我一切信心来源,它们就是我自己,而一半的我背叛了我自己。
锁孔响动,门开了。水雾里模糊的影子看着我,它背后伸出一千只婀娜的手,仿佛在潮湿夜晚航行时,半睡半醒的水手在海平面下窥见的鬼影。一只手向我伸来,手背上是一只嘴,手心上是一只眼睛;它拂去我脸上凝结的水汽,指甲刮过我肿胀的眼皮。
“你还好吗?”郑毓秀用一种古怪的、充满回音的声音说,“照砚,你怎么样?”
“不太好。”我竭力忽略那挥之不去的呕吐感,“你还好吗?”
“很好,”她的声音越来越近,“我很好。”
我终于看清了那团迷雾。
——那并不是鬼魂。
即将腐烂的尸体、已然腐烂的尸体、它们被七零八落地缝合起来,拼出一个并不自然的身体。然而没有被用上的其他部分还没被切除,她拖着十几具零落的残躯,像是还未从布料上被剪裁下来的成衣。
她把被绞死的学生扔到洗衣机里,随着手的运动背后的残尸也随之晃动,仿佛鲸鱼骨撑支起的裙摆。
“这是……这是……”
“作为鬼魂的我太过孱弱,承受不住鬼婴的力量,所以我必须为自己制造一副躯壳。”
对于那样随意而安定的话语,我无言以对。鬼魂的确会附身于尸首之上,变为活尸来增强自己与现世交互的能力,但就像器官移植一样,鬼魂和尸体并不相合时,排异反应会将其驱散出身体,甚至将魂魄本身打散。
郑毓秀的嘴角还残留着白沫和青色的液体,证明她经受了剧烈的排异反应。
门口不再有敲门声和冲击声了。保研和大公司的内推offer再诱人,也比不过明天的太阳。
“为什么……一定要做到这一步?”
“很有必要啊。”郑毓秀看着地上的痕迹,腐烂的鲜红色在瓷砖地面上逐渐扩散开来。“‘这周之内,无论是爱着33号女生宿舍还是恨着33号女生宿舍的居住者都会死去。’还剩不到一个小时了,我们必须快一点……要快一点。”
她的衣摆在燃烧。我突然意识到为什么我一直头昏脑涨,为什么我的腹部一直有着奇异的反胃感,郑毓秀过生日时用的蜡烛并没有被她扔掉……就在此刻,它正在燃烧。
郑毓秀缝合起来的脸庞上露出一个略显疼痛的扭曲微笑,她不由分说地抓住了我的手。
“我们要快一点,不然就赶不上了。”
当她背过身去,我几乎停止了呼吸。一半是因为那具有麻醉效果的蜡烛,一半是因为她后脑上的那张脸。
那张没有眼睛、没有鼻子,仅有一张空洞的嘴的脸庞。
无意义之兽。
“忌日快乐!”祂张大嘴道。
无标题无名氏No.52209586
2022-09-24(六)03:40:08 ID: wZNdzPJ (PO主)
我用力甩开她的手,但没成功。郑毓秀转过头来冲我微笑:“不过来吗?不来看看你的蛋糕吗?我在上面插了二十一支蜡烛,是你至今为止的过的生日岁数!”
“松开我。”我听见自己的内脏在颤抖共振,另一只手的手指死死地扳住门框。
“不,这可不行。”她摸了摸自己的后脑,“——不,那可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只是一位无害的鬼婴而已。我们终将死去,在死亡面前一切生时的努力和梦想都会化为虚无;而鬼婴从一开始就不会找到所谓的目标,他们的终点并非死亡,而是痛苦,逃离死亡的生物也无法逃离祂。无论人类、鬼魂还是鬼婴,我们永远都被笼罩在无意义之兽的阴影里……”
她伸出腥臭的手死死捂住我的口鼻,挣扎了几下后我就头昏脑涨,下意识脱力松开了门框;她拖着我的手臂,走过血液横流的走廊;地板被翻开来,水泥里埋着的尸体此刻正装饰在她身上。她们和我一样,被拖行着穿过走廊,让我恍惚以为我也是这丛血肉织成的蕾丝里的一小丛丝线。我在流淌满脸的鲜血之中勉强睁开眼,无意义之兽的脸安静地用它的嘴俯视着我。
餐桌上并没有蛋糕,取而代之的是散乱点燃的蜡烛,被蜡油固定在桌面上。大开的窗外传来惊恐的窃窃私语,郑毓秀发出轻微的重音回响的笑声:“你看,让祂逃出去是多容易啊,只是展示一下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的死亡里最正常的几种,他们就像深夜里听怪谈的孩子一样躲在被子里发抖,无法克制地想象那藏在床底下的怪物。但没关系——让我们来为每晚在学姐们尸体上安然入睡的女孩,庆祝她此生里也许是最重要的一天。”
郑毓秀把我拉到椅子上,伸出手笼罩在蜡烛扭曲的空气上端。“来,许愿吧。虽然说出来就不灵验了,虽然我的生日愿望从来没灵验过,但还是许个愿吧……像所有相信自己还有下一个生日可过的人一样。”她抓住我的手,“许个愿吧,然后吹灭蜡烛。”
“为什么一定要吹蜡烛?”
“因为我们要庆祝忌日。你看,生和死其实是一样的,走上楼和跳下去没有任何区别,我面对着你和背对着你都差不多,既然要过生日当然也要过忌日。”
她的瞳孔已然扩散开来,一只细长的手从背后伸出,从厨房里拖出一瓶食用油。
“快点啊,照砚,要是蜡烛自己灭掉,为了不让厄运围绕我们一整年,我就只好自己给它添燃料了。”
“为什么?你到底在做什么?”我觉得自己快疯掉了,我的视觉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属于现在,一半属于我出体的灵魂;她所在的鬼婴内侧已经开始燃烧,太可笑了,一间浴室正在燃烧,而里面的两个灵魂正在用接吻的方式试图淹死自己。
“还剩不到四十分钟,马上预言的时间就要到了。你看,预言是必须被证实的,它在绝大多数时候都代表着无用的抵抗,但改变它反而只会让我们都陷入更深的无意义的泥沼之中。‘这周之内,无论是爱着33号女生宿舍还是恨着33号女生宿舍的居住者都会死去。’”
郑毓秀找出一卷胶带,一圈一圈地把我和椅子缠在一起。
然后,她把一整瓶油泼到了自己的头上。粘腻的油脂从她的头上脸上流下来,浸透了她身上那件已然千疮百孔的衣物,浸透了她背后属于鬼婴的手、眼睛和嘴唇,也浸透了被缝合的尸体。
“你瞧,你已经把我邀请进这个房间,我已经是你名正言顺的室友了。我现在是个有实体的东西,我可以睡在埋着尸体的地板上,成为33号女生宿舍的居住者了。”
——我被搞得混混沉沉的大脑终于意识到郑毓秀要做什么。
“我当然恨它,恨着这个像贪得无厌的恶兽一样吞噬了我和无数其他人的未来的地方,虽然我的未来并不那么值得期待,但毕竟是我的未来;但我也无法克制自己不去爱它,我始终需要一个停留的地方,我不能一辈子敲着别人的门和窗,做一个没有容身之地的鬼魂。而你——你并不是预言中的人,因为你没有资格住在这里,我要把你从33号女生宿舍永久地驱逐出去。
说忌日快乐吧,俞照砚,对你的室友,对这个马上就会消失在烈焰之中的房间说再见。许下你永远不会实现的愿望,然后吹一口气,把火种送到我身上。”
我盯着摇曳的烛光,和被照亮的郑毓秀千疮百孔的脸。此情此景如此熟悉,好像她被庆祝的生日和忌日就在昨天。
无标题无名氏No.52209600
2022-09-24(六)03:45:16 ID: wZNdzPJ (PO主)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我是笨人,只能想到最笨的办法。不用担心,我已经让卡珊德拉和血腥玛丽去把还留在3号楼里的人引出去了,不会有无辜的人因此受害——虽然死在这里的无辜的人已经够多了。”
“好。”我抬起头,看向郑毓秀的眼睛,她也抬起头直视着我。“还有一点时间……我还想最后问点事情。”
“说吧。”
“你依然认为我们无法赢过那个无意义的空洞吗?你依然认为,无论你以怎样的姿态降生于这个世界,因为我们终将死去,所以事情不会有所改变吗?”
她垂下眼睛,反问道:“你认识地上的尸体吗,在你眼里,他们都是谁?”
“我从没看见地上有任何一具尸体。就算有,尸体也只是尸体而已,他们不是我爱的人,只是他们在人间拉下的行李。”
“当然了。因为你会这么回答,所以你才是你;你不是我的同类,不是任何人的同类,也不应该在这里结束你的生活。我无法赢过那个无意义的空洞,无意义之兽依然会盘踞在月亮上,嘲笑着我们无望的努力……但是我们至少要去做。用无数所爱之人的尸体堆积起来,就算是生下来也只是活着的尸体的我们,也会有跨越那条线的一天。而我……将是第一个。许下愿望,然后吹灭蜡烛吧,照砚。让这个不断重复的无趣的悲剧到此为止吧。如果说我还有什么愿望的话,就是记住我的声音……记住我的脸,如果我最后还在你的心里留下了一点点痕迹,那也是我并非无意义地死去的证明。”
“我知道……但说出来的愿望不就不灵了吗?”
“你可以自己去实现它,像我一样。”
我艰难地,有点痛苦地笑了起来。“好。这个忌日,我许下的愿望是……希望在某一天,我们会在某处再度相遇。”
我呼出毫不连贯的竭力的吐息,将蜡烛逐个吹灭。在火星沾上郑毓秀身体的瞬间,她伸出一只细长的手,把我连同椅子推出了正对房门的大开的窗户。
我摔到汽车顶棚上,然后滑进了绿化带。厚重的椅子替我挡下了大部分冲击力,我只是感觉天旋地转,枝条划破了我的脸庞。
然后,少女从三楼的窗户探出头来,与我遥遥对望。她的身体残缺异变犹如弗兰肯斯坦,但眼睛依然大而明亮,让人想起动画片里那块永远唱着歌上班的快乐的海绵,在不知从何而响起的歌剧声中,她第一次看起来不像是配角,而像是舞台上的主演。
“即使无用,即使不会为这个世界增加哪怕一点益处,你也依然会活下去,会有人因为你的目光而意识到这个世界在被卷入贪得无厌的黑洞里之前,还剩下最后一丝无用的可爱之处。
而我会死去——在我的家里长长地安宁地睡一觉。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的事,就是问你的愿望问得太晚了;明明我们可以最后抱一次彼此,用亲吻来告别的。”
亮光,烟雾。在爆响声中,在红色的33号女子公寓里,所有尸体都落回那个理所当然却来得太迟的结局。
再也没有尖叫声——再也没有被惊扰而浮上地面的恶魂。被火焰照亮的天际线上,仿佛有明星冉冉升起;那些在地板里沉睡已久的少女挣脱了她们沉重的锁链和躯壳,一个接一个跳出窗外,让骤然猛烈的夏夜之风托起她们虚幻的躯壳,双目遥望远方,脸上带着对自由的渴望。
向着光。向着光飞行。
在最前面,飞得最快也最高的那个女孩,她的头发被剪成了齐耳的短发,并不美,但永远不会蒙蔽她的眼睛。钟歆笑着冲我招手,她白皙的皮肤被火映得透亮,仿佛奥林匹斯山上的神祗,即使神庙已被摧毁,依然站立在安宁而稀薄的空气与人类的想象之中。
“在这之后,我也会一直看着你的。只要还能一直看着你,对我而言,死去就不再是悲哀的静止。记住我最后对你说的话——记住了吗?是学姐的忠告哦?”
我点了点头。她志得意满地笑起来,她本来就该那么笑,她前途光明,是天才中的天才,她本来就该俯瞰一切,包括我。
现在她终于回到她该去的地方了。
只有郑毓秀依然站在窗边,火舌舔舐着她逐渐坍塌的躯壳。“这副由尸体拼接起来的躯壳太沉重,我已经飞不起来了。但是没关系,你离开了此处,活了下去,这就是我对此处的胜利,是我平庸无趣的一生中最辉煌的结局……是我的复仇和反击。”
她的轮廓在火中消失。
我静静地仰望着涂满红色和星辰的天空,其中一颗星掉落下来,来到我身边。灵魂又回到自己的躯壳,我伸出手,轻而易举地将胶带撕裂开。方科苓坐在一旁的车里,车载音响放着歌剧《浮士德》的最后一段;在玛利亚和玛格丽特的引导下,浮士德终于脱离了梅菲斯特,灵魂升入天国。
“Das Ewig-Weibliche(永恒之女性)
Zieht uns hinan!(引我们向上!)”
歌剧在掌声中结束。
无标题无名氏No.52209654
2022-09-24(六)04:03:08 ID: wZNdzPJ (PO主)
方科苓说:“故事就此结束。代表着恶的宿舍被摧毁,鬼婴死于无尽的燃烧和对它无意义之核心的破坏,黑暗的天际闪耀名为少女的群星,无名的英雄在火焰中沉眠。如果你也就此死去,故事可称完美无缺。但是很遗憾——你还活着,并且会见到明天的太阳。当明天的太阳升起,救护车会开进大学的校门,被肠子垂挂在窗外的学生会被放下来,老师们会清点有多少期待着毕业和未来的学生在今夜死去。即使咒骂着我这样杀少救多的行为,但你最后还是牺牲了对你而言无关紧要的人,只不过那个平庸的女人替你挡了他们溅出的血,于是你就以为自己干干净净。”
我站起身,松了松自己的关节。“因为和你争论实在是很无聊,所以你就当做我正在赞成你好了。继续。”
“钟歆曾遥望你的那扇窗户,现在也沾上无辜之人的惨叫和鲜血了。这样也没关系吗?”
“反正都是要烧光的。人是注定要死去的,楼房是注定要倒塌的,今天晚上只不过是让未来到来得快了些。继续。”
她隔着窗户瞥了我一眼,接着打开了车锁:“上车。”
我打开门坐到了副驾驶上。方科苓依然带着那副标志性的黑框眼镜,五官纤细单薄,她换了一件白色的大衣,里面的衬衫打着和鞋子相称的深红色的丝绸领带,挽起一侧的袖子露出缠满绷带的胳膊。
“你还特意去换了衣服?”
“之前的那件裙子被血弄脏了。”方科苓单手转动方向盘驶上草地,“而且,我记得你说过喜欢这件衣服吧?”
“有吗?”我看着窗外,如果说这一夜所发生的惨剧真的改变了什么的话,那么原本能够让我们好好地谈一谈过去和未来的这份气氛已然被破坏了,凌晨的寒冷细雨缓缓落下,湿漉漉的雨水气息却盖不过更加浓烈的血液腥味。此时并不适合回忆过去,尽管我依然能够从隐隐约约的雨水味里回忆起曾经只充斥着虚构故事和未被证实的依恋的那段时间。
今夜我已经哭了太多次。为了那些已然被证实的过去,确实存在的思念,永久的眺望和被完成的诺言;为了我的过去,为了那些确实爱着,或者至少是爱过我的人。可以预想,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再流下泪来。
所以我说:“我有说过吗?”
“没有吗?”
车辆在湿滑的地面上急促地转弯。
“我不记得了。倒是你,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
“因为……那天晚上,学校打了电话来,问我有没有选出足够好的学生。我说我还没接触过俞照砚,把小君送去吧。然后我就遇见你了,你拦下我,只说了一句话,说我的白色大衣真漂亮。”
“血腥玛丽的原名叫小君?”
“嗯。她叫方燕君,跟我姓。我那时候跟一个男老师假结婚,两边都是高知分子,学校又在帮忙疏通,很快就通过了条件审核。我们带了一些便携的仪器,但主要还是靠眼力。搞提前批的老师都要练眼力,从一个人走进来的样子就能看出他有没有天分。这事玄之又玄,也需要一定的天赋。……我一眼就挑中了赵艳君,赵艳君也很喜欢我。她虽然小,却很聪明,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讨来人欢心。我说这名字有点俗气,要是我的话,要改姓,名也要改。她说好啊,那我就跟阿姨姓了。我说不要叫阿姨,叫妈妈吧,她也真的就改口了,喊我妈妈。
同事一路上都在问我是不是真的要改姓,我说既然要做戏就要做全套,他还是一直问。最后他终于说,怕你母性爆发,舍不得把燃料送进去。我当时就想,这男人未免也太小看我了。可能我看了太多书,讲了太多风花雪月生死相依,让所有人都以为我是个看见雨就会掉眼泪的人。其实看了太多书才会变得冷酷,因为所有的情绪都被你演练光了;就像是母亲死去的人,在多年后埋葬自己的宠物,必然不会哭得那么凶。
接到电话的那天晚上,我就把小君送去了33号女生宿舍。她当时候已经会走路了,最喜欢跑来跑去。我把她放在门口,说里面有个姐姐,你敲门叫她就好了。你和她玩一会,然后妈妈就来接你。妈妈先走咯。她就点点头,说再见妈妈。”
“你记得真清楚。”
“我的记忆力一向很好。我当年是跳了好几级又考少年班进的西南大学,连面试那天的题目我都记得清楚。”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别想太多。无论是我的女儿也好,我以前的那些女学生也好,还是你,我不会为任何人停留。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喜欢看书吗?因为我要锻炼自己的想象力。我需要文字去填补我对情感接触的陌生和空虚,借此表现出一个正常人的外壳,以防那些女学生在被我吸引之前先被我吓走。”
她轻轻敲了敲眼镜:“这副眼镜很有来头。这是当年那个联系到西南大学的鬼婴给我的,对于一个监督者而言,非常有用。只要通过这副眼镜看出去,所有人的脸都是相同的……没有表情,也没有五官,就像无意义之兽一样。那个鬼婴说,你可以叫它风月宝鉴。我告诉他,风月宝鉴至少有一面能看到爱情和性,不如叫它骷髅幻戏图。对我而言,你、方燕君和演《恋爱的犀牛》的刘畅和刘润萱,对我而言是一样的,我并未真正地看到过你们的脸,你们之间的区别没有意义。所以你不需要问我为什么看着话剧哭泣,我听到交响曲在穹顶高阔的剧院里齐鸣一样会哭泣,这和爱无关,只是还没被我切除的一部分人性。”
雨越下越大。
“听歌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