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小时候家住在靠南边的山脚,三地交界处,再往下就是云贵高原。地理老师说到国内的几大高原,尤其会重点讲一下云贵高原,因为跟我们挨得近,与生活息息相关嘛,难免就吹得多点。
可惜我这人打小就不怎么听课。我们那统共也就这么一两所中学,地理老师还教语文、音乐、美术,一天七节课,有一大半都是他上的,那张脸我看都看得脑门心发亮,不如睡觉,以至于他讲的什么我只能在半梦半醒间听进去一点点,譬如他说高原上更凉快,高原是座天然屏障,把热空气全堵在咱们这。所以尚蜀的夏天热得人冒鬼火,下馆子慢悠悠跟老板说要二两小面,实际上是为了蹭店里的凉快。在山脚的人无法想象高原上的生活,就像内陆的孩子无法想象海边的生活一样。
我就是在山里摸爬滚打长大的,小时候没少让毒草扎得起疹子,上树摇枝桠下地捅蛇头全玩遍了,有一阵后坡全是我挖雪莲果挖出的洞。天气热的时候就拿一把竹篾捏的扇子,提着桶水一路从井边跑回家,把脑袋扎进桶里涮。偶尔有几个大伯大娘的路过看见,笑骂说哪有姑娘家像这样的,小心落了凉,老了要得偏头痛。我甩着脑袋上的水,豪气干云地说我天生体热,寒气近不了我的身,怕个逑。一抬头看见令姐单手拎书掀开帘子探头出来,问我要不要吃冰棍。
冰棍?哪有冰棍?我立马不管那桶水了,耷着鞋冲向内屋。令姐抬手一拦,说别进去,我递给你。小妹在里面睡觉,你进去一顿霍霍,给她吵醒了又闹脾气。什么,可我也是你妹诶?怎么就她能耍横?不过夕什么脾气我也清楚,到时候她真一不高兴,我跟令得像两条狗似的轮流哄——这大下午的,人困鸡乏,还是少触她霉头的好。
令说的“冰棍”就是把糖水浇在杯子里,中间再别一根筷子。筷子是银质的,雕着细腻的花纹,比寻常竹筷短一些,用来冻“冰棍”很合适。这罕物是夕带来的,跟着一块从姑苏寄来的还有一箱笔墨纸砚,几件衣服——包括一条旗袍,以及5000银两。她本人么,细皮嫩肉的,初来乍到时,刘海遮了眉目,抱着自己的小背包站我家门口,也不吱声,也不走动。
这种小姑娘,在以前我是不大喜欢的,感觉干不了活的样子,我爸上外地打工,未经允许给我生了个只比我小一岁的亲妹妹,瞒了十几年,回来我还得伺候她是吧?五官长得跟我还特像;她一路走过来,还没进屋呢,街上瞧见的乡邻已经琢磨出这铁定是我家的幺妹了;我故意不搭理她,让她站外边晒会这山里的毒太阳。奈何一个十三岁的外地丫头,穿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地杵在门口,她又听不懂尚蜀话,过路的七大姑八大姨看见又要多嘴,于是不到一刻钟我又给她请进来了。她还挺犟,非要自己搬自己的箱子,又搬不动,脸红耳朵红眼睛不看我,又不求助。我怀疑我要是装看不见,她晚上要埋在被窝里哭,所以我说“给我吧”,然后把她那些个精致的樟木箱子抬进给她备好的卧室。她紧跟着我的脚步进屋,以为我看不见似的松了口气。
当晚令姐从外边进货回来,进屋看见夕坐在餐桌旁边小口小口地吃饭,“噢”了一声,问她这边的菜还合胃口吗,嫌辣不?夕一见陌生人,放下碗筷又开始一副要自闭的样子,我跟她说这是令,我们的堂姐,大我三岁,在家里有事问她就行。又跟令说,姐,你已经晓得了?
“一路上都听完了,”令坐到桌子边,夹了筷折耳根,“我当初不也这么过来的嘛。”也是,我大姑性格泼辣,远嫁到长安扶风没几年就跟夫家闹了个天翻地覆,不愿意再给婆婆生儿子,离了婚自己下决心留在玉门做生意,二哥又疯疯癫癫,几次想让她走;于是,我姐就被甩回了娘家。她自己坐车来的,一路上看完了一本唐朝哪个李谁谁的诗集,简直佩服,我可没这读书的毅力。可惜那会信息不太畅通,人脑也不怎么灵便,说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以至于我姑连我奶奶前些年去世了都不知道。
我爹在沿海挣钱;至于我妈,生我的时候难产了;家里就剩我一个,辍了学看曾爷爷辈传下来的杂货店——倒也比同乡好些同龄人负担轻多了,起码农活干得少。我这人又懒又贪玩,宁愿凌晨四点蹬车到市里卖李子赚外快,也不想正午时分在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
令姐刚来的时候也是人生地不熟,不过她这人天生有本事,没几天就混明白了,不出半年,西南官话已经能听懂十之八九,只是不太会说。最重要的是,她一来,我又可以继续上学了——虽然我也不是那么高兴,但有学上是好事,大家都这么觉得,我也只能耳濡目染的跟着这么觉得。我对令姐总之是全然佩服的,别看她天天游手好闲的样子,我们俩女孩能在这混下去,少不了是因为我姐能干。
反过来看夕,直是要啥啥没有,干啥啥不会。我死瞪着她,结果她真的顺着令姐的话来了句“有点辣,我吃不下。”令姐把装素菜的盘子换到她跟前,然后同我说:“以后少放海椒,妹儿爱吃淡的。”我说那她个人去弄噻,我想吃啥子做啥子。夕又不吭声,沉默着吃那盘红通通的菜。我就说说而已,少放就少放嘛,她真的是好犟!结果,第二天就病了。夏天本就容易上火,她肠胃还不好,射在床上头晕乏力冒虚汗。令姐去镇上抓药,我只能留在家照顾她,人生头回给人端茶倒水就献祭在这了。
夕有点低烧,剥壳的熟鸡蛋似的脸烧成一片酡红。看得出她难受得厉害,生病不光使人肉体脆弱,还教人思念起家来。夕半昏半醒间开始说些呓语,我听不懂,兴许是她母亲那边的方言,有点书卷气,还有点嗲,给我听得耳根子发软,坐立难安地等令姐回来交班。
当晚接到我爹打的电话,讲夕的妈妈年初生病去世了,让我好好照顾她,毕竟跟我有血缘关系。我心说有这么当爹的吗,要不是你每个月寄钱来用得上,我都想让你死外边,还有脸叫我照顾天上掉下来的病弱夕妹妹呢?但他说,她妈妈是在她守在病床边的时候走的,旗袍也是她妈妈留给她的。我无话可顶了,边熬粥边噎得慌。那之后夕还是经常生病,隔三差五就得给她抓药去。明明流着几分同源的血,我和令都是活了十几年就没当过几回病人的主,偏偏夕羸弱得很。定是那江南的水米太矜贵,把我妹也养得那么娇气。她随行来的5000银两合着就是医药费了——那年阵,5000银子可不是小数目。当初村里人笑说是嫁妆,离谱的还有说夕是童养媳的,要是我跟令之间有谁是儿子,这肯定捞不着假,跳进嘉陵江也洗不清。
“长辈们”爱嚼舌根也不是一天两天,我拎着一袋药反问,你家童养媳这么败家啊?真是冤大了,成天都是别人伺候她,说是淮南布庄的千金小姐我都信。小姐不高兴了还要跟我摆脸色,把自己关在屋里画画,怎么叫都不出来吃饭。更气人的是令姐扣门随便讲两句她就应了,唯独不理我。我只好在她饭里埋一层老折耳根以维护当姐姐的威严。
我咯吱咯吱嚼着冰,银筷子捏在手里捂热了,冰也化掉,糖水淌进手心。夕本来也是不吃冰的,她一到月事就腰酸腹痛手足发冷,一双凉凉的脚要我给她捂着才睡得着——刚来那会儿她还吊着面子,睡不着也不说,白天见她脸色寡差,死问活问才问出名堂。令姐让我陪她睡,行吧,我体热呗,认了。冬天湿冷,躺进被窝被夕的脚冰得天灵盖都发麻,她还要拽着被子气咻咻地踹我。现在又成了一到日子就颐指气使地把脚伸到我这来。
仔细算算,夕来这已有四年多。前几天去一个表嬷的婚宴——关系太远,实际上早不熟悉了,只不过赶场的时候撞见,人家主动提起,这小地方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不去也不好。新娘敬酒时还夸了夕模样标致,又问什么时候能吃我家的喜酒。令二十多岁了,夕也马上成年,总不可能三姊妹搭伙过一辈子吧,像什么话?同桌的姨伯亲朋也应声议论起来,此起彼伏地编排我姐不存在的婚事,搞得我心头火起,又谅在人家结婚,只能用筷子怼着碗底笑呵呵地点头糊弄。桌下一地的瓜子壳花生壳和烟头,土狗几爪子踩稀碎,钻过来等天上掉骨头。
今天夕出门前还特意拾掇了一番,头发衣服都有模有样,我叫她不用那么麻烦,她又跟我犟,往手腕上再套一个镯子。她一向是比我们这些人肯收拾的。我低头跟狗对视,余光瞥见有戴袖套的小孩抱着饮料跑过,塑料瓶里的橙汁洒得到处都是,踩到剩菜摔倒,油了一身,又撕心裂肺地哭叫着让大人抱——一地鸡毛,太不体面了。我妹连喂鹅都被鹅欺负,过年打糍粑也打不来,只能烤好了递绐她,看她捧着糯米一点点咬,怎么受得了这种委屈。我跟夕一起充鹌鹑,听人数落。令慢悠悠起身向新娘子敬酒,一套祝词把大家说得鼓掌叫好,不再提谁家小伙子老实能干又适婚。
差点忘了,我姐既能喝又会喝了,土酒论坛喝,几斤白的下去一点事没有,十里八乡遇上宴请她都应对自如。那晚,回去的路上我还是忍不住想这事。照理说,表孃和同桌的陌生长辈无非是出于好意,姑娘家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谈婚论嫁也正常。我看令和夕脸色如常,好似生闷气的就我一个。
我姐每天就看店,优哉游哉地靠着收银台读她的书,埋她的酒。她喜欢喝酒就让她喝,她爱自己学着老一辈的手法做私酿就让她做。茶酒馆里全是些穿白色背心的大老爷们,烟味比酒味重,我姐才不要去;反正我也能陪她喝两盅,掀开封泥还能闻见香呢;我妹嘛,男的多糙啊,这附近哪有人能伺候好我妹的?她这两年也出落得像样了,但还是跟刚来的时候一样白白瘦瘦的,腰杆手杆细得不像我们这的人,天生的小姐命。我看她什么事都干不成,喂猪种地上货全不会,也就只能画点画、上点学了,嫁了人不把夫家气死啊?一想到我姐我妹要是嫁人,我们三个就会分开,然后变成天涯海角不知道成什么样子的三块肉,我就又气又怕。老祖宗就不能改下规矩吗?听说公路都修到隔壁涪陵县了,有辆货车一来就撞烂了一座土地庙,怪好笑的。我讲起这事,卖猪肉的男公让我别乱说话,卖烟花的二孃嘘了我两声,只有我姐笑而不语。我姐一个小学文凭的人,靠着自学都把古书经典读完一卷又一卷了,也没像他们那么惦记老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