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带着我进了门。她随手拿起一盏亮着的油灯,“来,到里面来。”
安妮的剑依旧无法被看见。唯一能够用于识别它的就是我裹在剑柄上的铝箔,我把剑递给了安妮。当她一圈一圈解开铝箔,那柄剑回到了主人手中,于是显现出真容。
只有来自法国的剑,才能配得上安妮·博林纤细的脖子。我不知为何突然想起这句话来。
那剑在她手中轻飘飘如无物一般。她将油灯放下,一挥剑,庄园内的油灯霎时齐齐熄灭,再一挥,它们又全部亮起。
亡灵的实力在得到属于自己的诅咒之物时会成倍上升,并且似乎能够拥有一定的特殊能力,肯定不止随便开关灯。我还是对诅咒之物没那么了解,它们的开发程度太低了。
“哦,亲爱的侄女,发生什么事了吗?我正在观赏你新找到的几幅画,突然间所有的灯都熄灭了。”
“法斯图尔夫叔叔,不是什么大事,有客人来了。”安妮答道。
看来这就是另一位常常来布利克林做客的亡灵约翰·法斯图尔夫爵士。他从楼梯上下来,这是个留着卷曲黑胡子的胖胖的中年男人,他见到我,一脸惊奇,“活人?”
“爵士您好。”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行礼,随便鞠了个躬。
“亲爱的,不用多礼。鬼魂没有那么多需要顾忌的礼数,生前的琐碎已经够多,死后只需要享受欢乐。”有说法称他是莎士比亚戏剧《亨利四世》里福斯塔夫的原型。
“叔叔,原谅我无法很好地招待您,我和这位客人还有些事需要办。”
法斯图尔夫爵士十分好说话,他自己下楼去泡茶喝了——他这样的性格,的确很容易从人间弄到一些好吃的好玩的,一点也不奇怪。安妮带着我上了二楼的一间房。
这像是安妮的卧室。拉着天鹅绒的床帐,里面还有一张巨大的梳妆台。
“我常常坐在这里与你对话。”
我摸了摸它,原来这就是镜子通道的另一个出口。突然间,我看到原本被映在镜中的自己的脸、连同身后卧室的一切全部消失了。
“看来你那位朋友把镜子收了起来。”
“这样,吓我一跳。话说,你……想跟我说什么?”
这真不能怪我胡思乱想,一个漂亮女人大晚上把我拉进她的卧室里,说我脑子里什么都没瞎想是假的——虽然我知道什么都不可能发生。连我都有点佩服我自己,面对完全未知的情况还有闲心想那些有的没的。
“有的时候,镜子能够映出眼睛看不见的东西。”安妮说。
“嗯,的确如此。”我已经尝试过很多次了。
“来。”安妮向我伸出手,“把衣服脱了。”
“哦……等等等等你刚刚说什么!”我大惊失色捂住铝箔大衣,“我我我我我你你你你你,不行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安妮始终沉稳的表情第一次崩坏了。
“你的脑子里到底装了什么?!”
在她活着的岁月里或许从来没有遭遇过这么无语的事。
“赶紧脱掉,我这是为你好。不想要这份答谢,那现在就走人。”
我战战兢兢地解开了扣子。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非亲属的女性面前脱衣服。有一种做噩梦的感觉——不,我从来没做过这种噩梦。安妮看我的眼神毫无感情,好像确实只是我在矫情,可是这怎么能叫矫情?!
我确实见过各种案件现场,不管是男尸女尸童尸都能做到内心毫无波澜。
可是不代表我能做到对着一个认识挺久的女鬼脱衣服!
我慢吞吞地脱掉了大衣、衬衫,手放在裤腰上半天拉不下去。
“行了行了,够了。”安妮从梳妆台上拿起一块鹿皮,在我面前擦拭着镜子。镜中再次映出了我们的身影。
“转过身。面对着镜子。”
我确实是照做了,但心里慌得不行。这也是难免的事。
安妮从抽屉里取出一把银匕首,“别怕。”说着就从我背后捅了进去。
一点也不疼,痒痒的。
我真的想问鬼都喜欢这么吓唬人吗?
突然间,匕首仿佛触碰到了我身体最深处掌控痛觉的开关,我一生中从未感受过的剧痛瞬间遍布全身。我疼到忍不住叫出声,浑身的肌肉都无法抑制地颤栗着,汗珠一个劲地从我头上滚下去。
“王后!你不会是打算杀人灭口吧!”
“找到了。”安妮说,“抬起头,从镜子里看看你自己。”
我一抬头,差点被吓出脏话。在我的右肩处,有一颗大小约有我自己的头颅3/4的鬼头,自我的颈部生长出。它生着一嘴獠牙,眼珠不住地转来转去。
安妮左手依然握着匕首在我身体里,右手毫不留情地举起她的剑,“侧头,当心伤到你。”
我连忙把脖子伸到最长偏向左侧,安妮手起刀落,鬼头从我肩上掉落,我刚松了口气,它竟然骨碌碌地往我这里滚,仿佛想要回到我身体里似的,脸上满满的恶意。
“草!”我往后一跳,跑出去一段距离,确认不会伤到安妮时,立即从腰间拔出手杖,以打高尔夫球的姿势将它狠狠击出。鬼头撞在了门上,我立即赶去拿手杖将其捅了个对穿。
与此同时,我感到手杖没有那么沉重了。我心里一惊,赶紧检查我唯一的武器。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手杖上的那抹血迹颜色浅了一些。
我心疼得要死。
但我没忘记眼下最重要的是答谢安妮。
她向我微微颔首,“也不怪你之前没有发现,那个不是我们这样的灵。它是有人种在你身体里的鬼。”
她把左手伸给我,原本白皙的手掌仿佛被什么火熏黑了似的,“你看,是诅咒。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她收回手,看了看,“我能感觉到有人一直在诅咒你去死。”
我很冷静,“一个变态神经病干的。”
安妮点点头,“你再忍忍,我还想试试。”
我望着她的手,“这……我不好意思这样麻烦您。”
安妮向我微微一笑,“不瞒你说,这点诅咒对我来说还不算什么。”她不知低声念着什么,那些熏黑了的痕迹慢慢地渗入她的手掌,随后她闭目凝神,片刻,说道:“对大部分恶灵而言,诅咒会扰乱我们的执念。失去了依然留存于世的唯一念头,要么彻底消散,要么沦为诅咒的下一个载体。但我和他们都不一样。”
“诅咒能够令我更加强大。”
因为她本身就是一个拥有自我意识的诅咒。我脑子里闪过这样一句话。
我站在了安妮身前,她再次将匕首插入我的身体,这一次痛感来得更快,我只能咬紧牙关硬忍。
忍一忍,忍一忍,这个总不会比刮骨疗毒更疼。
“我挑起来的是种子,它种在你的心上。”
镜子里的景象实在太过诡异,安妮的右小臂几乎完全伸进了我的身体里,就好像她正要穿上一件血肉的衣服。
“好几年了,它在你的身体里生长,像一棵树一样。从心口处发芽,一点一点地生长,直到长遍了每一寸血肉。茎干长成了看不见的骨骼,包裹在皮肉里,就像给木质的骨架套上衣服的傀儡娃娃。最后再长出头来,等那颗头生长到能够取代你的头的大小,那你可就真变成傀儡人了。”
我攥紧了拳头。不是因为疼。
安妮从我的身体里一点一点把她所说的诅咒的茎干从我身体里抽出来,“再忍一忍,忍住了。不把里面的东西取掉,头还会再次生长出来。如果不是我,别的恶灵恐怕都看不出来。到底是谁这么恨你?”
“……他想取代我。”
安妮沉默片刻,摇摇头,“真可怜呢,它把你掏空了。原本填充在这里的东西,或许已经被拿走了。”
或许就像镜子是连接两个空间的通道那样。它长了进来,我的身体就消失了一部分,被它蚕食到了言岭的身体里。
漫长的酷刑持续了很久,等安妮结束时,我像泡水里了一样。
“谢谢你……”
她从床头柜里取出一只银瓶,将那些植物根茎一样的东西塞进里面盖上盖,“没什么。穿上衣服吧。我们谈谈别的。对了,我只是替你去除了这东西,但你的身体里依然是空的,属于你的东西,我可替你弄不回来。”
暂时弄不回来就弄不回来吧。安妮已经帮了我大忙了。
“诅咒,我就全带走了。不过里面似乎还有一些别的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也不敢碰。想弄清楚那个,你就去找姓博尔吉亚的人吧。现在说你想知道的事。托莱多,记得吧。你想问的人就在那。不过那里是一个连我也不敢轻易踏足,害怕迷失自己的地方。”
我把衣服穿好,擦掉头上的冷汗,“愿闻其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