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等，是我看错了吗？

可能有些不太礼貌，但为了确认是不是我看走眼了，我还是上前扒开了门缝，结果让我惊出了一身冷，险些控制不住关上门，好险没夹到老太太的手，但现在这个情况，即便夹到了也无所谓了。

那里面有一张我正在寻找的脸，是那个医生。

“回心转意了吗？小伙子？不，该叫你小安同学吧，要留下来吃饭吗？”

老太太笑容依旧，而我则突然有了一种想要掐住她脖子的冲动。我的行动被他们完全掌控了吗？但是，为什么？我对他们来说过于碍眼，还是我对他们也有着别样的价值？这个老太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的？是巧合还是早有预谋？我的善举也被他们算计在内吗？

既然如此，那江丽现在……

“有很多问题想问，对吧？进来说吧，那边有拖鞋。”

老太太的语气依然平稳慈祥，但在此时却让我感受到了一种无比压抑的格差。

她提着袋子进了屋，为我留了门，我看到里面的人替她接过东西，随后继续忙碌，洗菜，擦桌子，摆盘，如果不是肌肤上感受到的温度还算燥热，我都要怀疑是不是已经过年了，而他们在准备年夜饭。

如果我现在离开，他们似乎也不会阻拦我。

我往后迈了一步，躲到了屋内投射出来的光影之外，好奇心和危机感在头脑里展开了无声的拉锯战。那个老太太给出了选择的机会，但是，我实际上真的有选择可言吗？我甚至不知不觉间就落入了她的圈套，被带到了这里，这很难不让我怀疑，接下来不管作出什么决定，都在她的预料之内。

既然如此，那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我走进门内，但没有换鞋，更没有关门，作为客人应该相当不礼貌，不过这也是老太太失德在先。忙碌的厨房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帮忙，因而她此时正坐在客厅茶几后的沙发上，娴熟的泡起了茶。

她就是这帮人的主心骨吗？

我盯着她那双不见丝毫浑浊的眼睛，慢慢坐到了她正对面的沙发，正襟危坐，双手放在膝盖上，倒不是因为紧张，只是想尝试以这样的姿态给自己下达暗示的同时，看能不能给对方施加一些无形的压力，以此来取得交流中的优势。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我先开了口，但她的茶还没泡完，依然不紧不慢地用中拇两指夹着茶壶，不紧不慢地把茶水倾倒在各个杯子里，随后用茶夹将颜色最浓的那杯递到了我面前。

“先喝杯茶呗，小安同学，你们擎南人不是最喜欢喝茶吗？哎呀，不会还在害怕婆婆要害你吧？”

如果她想加害我，直觉告诉我我大概很难安然无恙地走进这间屋子里，她的目的并不在此，所以继续在这方面保持警惕也没有意义。我拿起茶杯，轻啜了一口，是普洱茶。

“婆婆泡的茶怎么样？”

“我不懂茶，喝不出好坏。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婆婆？”

我挺直脊背，让身体前倾，但这样的肢体语言对她来说似乎有点儿戏，甚至没能争取到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而是越过我射向了我身后。

“这样啊，真可惜，不过门口还有一位新的客人没喝茶呢，你也快点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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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头一惊，连忙回头，一个纤细的身影站在门边，齐肩的短发似乎因为激烈的跑动变得凌乱，来人正是江丽。而她此时正借着门槛的掩护，从左肩挂着的肩包里试图拿出些什么。

电话吗？江丽应该还没有傻到走上门前才报警呼救，但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

啪嗒，啪嗒，啪嗒。

脚步声越来越近，很快，在我感到手被牵起的同时，我终于知道江丽刚才想拿出来的是什么东西。

一把崭新的切肉刀，锋利的刀口在日光灯照射下泛着光，横在了老太太的脖子前，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我不想对老人下手，请您尽可能多为您的晚节着想，无论你想干什么，马上停下来。”

我第一次听到江丽的这个语气，声调相比平日也低沉得可怕，像是唱针故障的留声机，但另一方面，从我的手上，我能感觉到她在颤抖，那近乎是一种请求——快跟我离开。

气氛降到零点的时刻，厨房里忙碌的那些人却只是偶尔往这边看了几眼，随后很快又继续准备晚餐，不知道是笃定江丽不会杀死他们的领袖，还是他们的精神本来就不正常。

我握紧了江丽的手，但没有站起来跟她一起逃跑，而是牵引着她坐到了我旁边，切肉刀依然架在老太太脖子上——我并没有让它放下来的意思，随后拿起茶几上唯一一个未被动过的茶杯，把它递到了江丽面前。

“喝茶吗？”

她在怀疑，但又变得犹豫，最后选择了相信，不过鉴于她的两只手都没空，这口茶只好我来喂她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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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怎么样？好喝吗？”

“……还可以，口感算上等水平。”

顾不得江丽的疑惑，我随即看向老太太。

“这样可以了吧？该回答我的问题了，婆婆，你们到底想干什么？你们对南梦知道多少？以及，你们怎么做到把我引到这里来的？”

“哈哈哈，喜欢婆婆的茶就好。那在回答你的问题前，还是先自我介绍一下吧，婆婆的名字是久本明美，是远东人，不介意的话，可以叫我久本婆婆。小安同学跟小丽同学，相信对我们一定有不少的误解吧？”

“比如说呢？你们的确是某种结社，没错吧？”

“是这样，但是，我们可不是邪教喔，在这里的大家，并不是因为共同相信着某个高于人类的实体，能为大家带来幸福，才聚到了一起的——也许对一些人来说，最早是这样，但是，已经不再是了。”

就好像脖子前的利刃并不存在一样，久本婆婆依旧手上不停地泡着茶，然后为我跟江丽倒茶。

“我们现在只是一群求知者而已，是为了探寻自己身上的真相，才聚到了一起——回答婆婆一个问题吧，在你们眼里，创作是什么呢？”

“……对现实的再创造？”

我一边回答，一边试着从江丽手里抽回右手，但刚一动弹就被抓得更紧，于是只好作罢，拿起自己的杯子又喝了一口茶。

“没错，那么，它的原材料是什么呢？再创造的根据又是什么呢？”

问题的答案很简单，当然是——

“想象力与可能性。”

江丽替我作出了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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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用想象力捕获到可能性，这就是再创造的基础，从这个层面来讲，想象的能力，你们不觉得，就像是一种感官吗？”

久本婆婆泡茶的动作停了下来，转而两手在脑袋旁比划了两下，显得滑稽又怪异。

“眼睛捕捉色彩，耳朵捕捉声音，鼻子捕捉气息，舌头捕捉味道，肌肤捕捉触感，这都是为了让我们能够认识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在此基础上，收集到这个世界展现的可能性的想象力，所能做到的，就是让我们认识其它的世界，我们以外的世界。”

也就是说，在久本婆婆的理论里，想象力是感知平行世界的感官吗？

“于是乎，在此基础上的，进一步的创作行为，就像是摄影一样，是对其它世界的清晰成像——人类目前为止已有的，各种体裁的，带有记叙性的作品，都是其它世界的倒影。”

说着，久本婆婆徐徐张开了双手，如同一个伟大的先知一般，向我们颁布她接受到的神谕。

江丽的刀因为久本婆婆的异动而侧移了约莫半公分，随后便保持在了这个距离——我和江丽都被她所谈论的内容、以及她谈论时的神态和语气所触动，变得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打断正在她身上发生着的奇妙进程。

与此同时，一个模型逐渐在脑海中变得清晰——我想起了用洗手液洗手时因为摩擦而出现的泡沫，那些挤在一起的泡泡，将它们之间的白色边缘放大来看，实际上也是一连串的微小泡泡，若是选取其中之一，进入内部来观察外界，看到的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呢？

在久本婆婆，乃至她所代表的这帮人眼中，人类已有的所有作品，也许就是我们这个世界泡泡与其它世界泡，外壳互相挤压形成的无数截面。想象力这一人类主观意识的组成部分，也被她剥离贬斥为了一种近乎被动的感官。

从她的话语里，我嗅到了不止一次决定论的味道，于是，我又啜了一口茶，缓解紧张的同时，继续等待久本婆婆的下一句发言。

“但是，倒影终究是倒影，镜花水月始终是不可被人类直接触碰的，我们只是在这一头遥望另一头的光景而已。不过，每个世界里的人类做不到干涉其它世界，那么，作为运动主体的世界本身呢？”

她的双手又徐徐放下，在茶几上忙碌起来，茶水冲倒进褐色的容器内，带起的茶泡飘到容器边缘，随后互相挤压着，或是融合成更大的空泡，或是破碎消失。

空洞是humen世界干涉后的结果吗|∀ﾟ

这理论比空洞还空洞

她的双手又徐徐放下，在茶几上忙碌起来，茶水冲倒进褐色的容器内，带起的茶泡飘到容器边缘，随后互相挤压着，或是融合成更大的空泡，或是破碎消失。

我的直觉是对的，从久本婆婆把想象力比作感官开始，从她一步步削弱人的能动性开始，我就知道，她要抬出一个更宏大的、运动着的实体，像是磨盘一样，将关于自由意志的幻想碾成齑粉。

“趋同的世界会合并，对立的世界会相斥，甚至，从过去到现在再到未来，时间的向前流动，也不过是这种运动在某个方向上的体现——如果说这是垂直方向上的，那么，关于南非国父曼德拉先生死亡时间的争论，就是这一运动水平方向上的表现。”

茶水容器被久本婆婆提起，在我跟江丽的杯子里添了茶，泛起的茶泡不断破开消失，一如她向我们描述的那个过程，而在她坐下之后，她终于提到了最核心的部分。

“而当这种运动也被人类所捕获到的时候，预知未来本身也不再是一种幻想，而成为了现实。摩西，诺亚，亚伯拉罕，姬昌，太公望，耶稣，穆罕默德……这些名字，你们都不陌生吧？”

无一例外，这些人都是历史上有名的先知，能够预见未来的奇人，但在当前的语境下，我感觉他们更像是某种自然现象，只是恰好以人类为载体。

刹那间，我感到一股风从太阳穴吹过，一切都被这股风串联起来，脑海中的数个孤立岛屿漂流碰撞在了一起，让我了然久本明美这番话背后真正想告诉我的是什么——

南梦不是特例，空洞作为自然现象早已有之，历史上诞生过的无数预知未来者，通晓异闻者，本质上与南梦没有任何区别。但这也就意味着，空洞并不像我之前所想的一样，只会牵引其它世界的人格这么简单——也许只有南梦是这样，而其它的则只有一个共同的特征：

作为两个世界融合的征兆存在。

“看你的眼神，你应该明白婆婆的意思了。那么就应该明白，那个女作家现如今有多么危险了，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婆婆从年轻的时候就一直在关注，世界上又诞生了哪些自称可以看到未来的人，自称变成了另一个人的人，从远东到合众国，再到共和国，可这些年来从来没见过像南梦小姐这么夸张的情形。”

久本婆婆的神态不再悠闲，变得无比严肃，就好像刚才那副样子只是互相还不熟时的客套，一旦我们进入状态，就必须马上抛弃这种客套。

“慢着，我没想明白，首先，这些历史上的先知，他们的一些预言，现在看来并没有应验吧？比如说，审判日，还有恐怖大王的降临，这些不都被证明是假的吗？”

我有些语无伦次，一股脑的把话都倒出来后才发现自己有些失言——不应验的预言当然可以是后人的编造，未必就是先知本人所传递出来的，再一个是预言本身未必是精确的，对预言的解读往往比预言本身更重要。

但久本婆婆意会到了我的意思，因此并没有直接指出我的错误，而是讲起了她所认为的重要的部分。

“南梦小姐她不一样。你们跟她接触过就应该知道，她体内的那些迷途者，能够详尽其实地描述他们所来自的世界，包括那些超越了我们的文明能够理解的部分——南梦她，有可能是21世纪，乃至整个人类历史上最强大的先知。”

世界观被冲击的当下，我在脑子里想搜集用以反驳的证据就好像大海捞针，好不容易捕捉到了一丝灵光，得到的却与我所求的截然相反——我想起来前几天一个当时看来稀松平常的琐事，在骑自行车回家的路上，那张卷到我自行车辐条里的报纸上，刊登的新闻。

乔纳森·威尔逊在当期总统竞选投票上拔得头筹，大幅领先于其他竞选人。

在医院里初次见到黄粱的时候，我还向他提问过，他们那一边的合众国领袖姓甚名谁，得到的答案正是这个名字。

现实已经在悄然改变了吗？

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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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池鱼呢？关于时间旅行与时空闭环的那些事情，又会在何时，在什么时候于现实中上演呢？

报纸化作的灵光膨胀延伸，让整个脑海如同被电解一般疯狂躁动起来，很多被下意识忽略的细节被牵引到了一起，一些曾经提起而没有得到回答的问题，它们的答案也在此时变得明晰。

在汕水区的公寓里，我曾经疑惑过，南梦体内的人格更替背后究竟有着什么规律；而刚才久本婆婆的那套理论，也让我好奇想象力作为观测世界的感官，是以什么为指标来判断世界之间的远近的；现在，两个问题都指向了同一个答案。

那就是可能性。

可能性就是距离。

乔纳森威尔逊当选合众国总统的可能性与时间机器被发明的可能性接近这一点让我有些忍俊不禁，但更诙谐的是接下来它们大概会同时在现实里上演，并且后面还有更多意料不到的、来自其它世界的部分要接踵而至，作为一个心智正常心理健康的高中生，我不免感到惊恐。

比起空洞，现在的南梦更像是一栋摩天大楼里断掉的承重柱，其它的现实将会不断向下坠落，重叠，直到一切都变成废墟。

这一刻，我好像被判了死刑，泌出的冷汗浸湿了整个后背，我看向同为死刑犯的久本婆婆，无比迫切地想要知道，在她与她的同伴这些年的探索下，她们会以什么样的形式来逃离这场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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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了，那么，你们把她带到这里，打算怎么处理她呢？杀掉她有办法中止预言的过程吗？”

好像察觉到我的语气不对劲，江丽僵硬地转过头来盯着我，让我担心她会把刀刃转移到我的脖子边上。

“林天安，你也疯了吗？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没疯，江丽，你现在不也开始接受久本婆婆的说法了吗？我们之前欠缺的部分就在这里，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我们现在很危险，不对，我想想……对，洪水，现在洪水冲堤，南梦就是堤坝上最脆弱的部分，她会让其它的世界不停的往我们的世界掉，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我怎么会不明白！但是，因为这么虚无缥缈的事情决定去杀人，我只会感觉更可悲，而且，而且……就算死了一个南梦，还会有东梦，西梦，这种道理你还不懂吗？”

江丽的情绪空前激动起来，这似乎来源自她对于杀人这件事的抗拒，但另一方面，她又能为了把我救出去，选择拿刀来威胁久本婆婆——不，其实她根本也没有把杀死久本当作必要的事情过，不然她的手也不会一直颤抖了。

为了不让她更加不安下去，我握紧了她的手。

“抱歉，是我昏头了，我不会让他们杀死南梦的，不对，我不会让任何一个人被杀死的。把刀交给我吧，举了这么久手应该很酸吧？”

我接过了她手里的切肉刀，放到了桌子上，在握刀的手被解放后，江丽整个人都向沙发的内侧倒去，顺势靠到了我的肩膀上，从刚才到现在高强度的精神波动似乎让她相当疲劳。

“婆婆也该跟你们说声抱歉，但我们实在需要这样一场直接的会面来破开我们之间的隔阂。实际上，我们也不知道你们掌握着多少，更不知道你们意向为何，你们视我们作邪教的同时，我们也在恐惧着你们发现了空洞的其它可利用性质，但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应该总算达成了一致，对吧？”

客厅另一处的餐桌上此时已经上好了菜，碗筷也摆放整齐，等待着宾客入座，那个医生向我们这边招呼了几声，但我现在并没有什么食欲，只是好奇着久本婆婆的回答，关于解决方案的回答。

“其实，今天让你到婆婆这边来，也并不只是单纯想要解开误会跟互通口风，南梦固然危险，所以我们把她作为诱饵，就是为了你的到来。小安同学，你也写过小说对吧？没记错的话，小说的主角就是你自己，对吗？”

我有些受不了久本婆婆这种让人汗毛倒竖的问法，但还是如实交代了关于笔记的情况，包括失忆以及humen的事情在内，都说给了她听。

“也就是说，你现在怀疑我们都是一种假冒人类的怪物，但是这一次你却没有在现实生活里找到过任何相关的证据？”

是这样没错。

“你有没有思考过其它的可能性呢？”

我已经去医院做过检查了，我的大脑跟精神都没有问题。

“不要在这个时候显得迟钝嘛，刚才不是很敏锐吗？小安同学，现在的你，一定马上就能想到了。”

想到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