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明镜安静地沿着风雨长廊缓步徐行,在卯时一刻准时出现在了明堂之外,这里已经有人候着了,是他的一位同僚。
其他人都在明堂里庭扫尘除。
明堂,在周礼中是“宣明政教”的地方,凡朝会、祭祀、庆赏、选士、养老、教学等大典,均在这里举行,功能多样。不过对于吴家人来说,随着时代的进步和对降本增效的追求,古老的周礼实在是有些过于腐朽。于是明堂的用处,其实也就剩下那么一个了。
“我刚刚看了黄历。”
他的同僚轻笑着对他说,“老黄历上说今日宜休沐,忌出工,特别是早会。明镜,你觉得如何?”
“你的老黄历,七日中有五日如此。”他抿笑而答。
吴明镜站在殿外,仰望着着头顶微明的薄雾,烟笼凤阙,香蔼龙楼,一切都浮在一片朦胧之中。天色大概已经是蒙蒙亮了,于是渐渐地,连同蒙了雨的琉璃瓦也亮了起来,一片连着一片,逐渐向着远处蔓延开去,最后衔上远山,照亮一片湿润的绿色。
一个浑身沾着露水的青年就这样从山下匆匆而来,“大祝。”青年很恭敬对吴明镜鞠躬,随后又对着他身边的人拜道:“少祝。”
然后他又左右看了看,“左尚祭,右尚祭,祝爵,祝帛,祝香,还有诸位三司卿。请问大家今天都在么?”
青年一口气说了一长串的祭职,听得吴明镜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三司卿就是司鼎司乐司烛,家里的巫祝一共就设置了这些职位,也只有三司对应了复数的巫祝,还是一些孩子,平日里的工作,也就是打打下手。
这是秘书办一向严谨的作风,这孩子在宗庙秘书办工作也有了三年,但平日里见到他们也还是格外拘谨,大约已是性格使然。
吴明镜没有回答,他只是接过了青年双手奉上的一沓文件,垫了一垫,手感略有些厚重:“是今天的清单很长?”
这一沓文件就是从家族各处汇总而来的,最近需要巫祝们出面的事务。吴明镜在早会上要做的事,便是把这些任务安排下去。
青年恭谨地点了点头。
“要我说,明镜,你就不能让小秘书提前发到你邮箱里么?”
他们一同推门入殿,同僚半是开玩笑地对吴明镜说,“然后,你就在邮箱上分配就好了,这样,我们早会都省了,何必要拘泥于这些形式?正所谓,浴不必江海,要之去垢;马不必骐骥,要之善走嘛。”
吴明镜迟疑了片刻,“还是要拜一拜的。”
毕竟,晨祀和早会只是为了方便在时段上合二为一,这并不代表吴明镜就此认为这是同一类事务。虽说都是一种手段,但前者是礼制,后者只是惯例;从目的出发,前者能够规范秩序,而后者,最终只是提升效率。
《礼记·王制》有过记载,自古便是要“脩六礼”以节民性,这六礼包含了冠婚丧祭,一套生老病死自成体系。而所谓德行,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本质上便是要人遵礼。倘若人人遵礼,秩序井然,为富者仁,为将者忠,自然天下大治。
但这其实是一套非常理想化的社会模板,是千年之前最富有理想的一群人对后世最极致的期许,是父慈子孝,是君臣相宜,是海晏河清歌舞升平,但也是一只只有在真空里才会存在的球型鸡。
所以,所谓《礼记》成书之日,便注定了,这就是西狩获麟之时。
至仁的麒麟从出现那一刻起,便已经是不曾存在过。那么他一再坚持晨祀,这是否也是一种球型鸡呢?即,祭祖尊神,带领着族人恪守一种新的秩序,并且期望他们,能够习惯下来。
在这只新的球型鸡下,人与神,是否真能如君与臣,父与子般相宜?
吴明镜不知道,他只能沉默地净手领香。这个问题对于他来说实在是难以回答,毕竟在此之前的数千年的历史里,也没有前人能够告诉他,倘若这个世界真的有神,又该怎么办。
他不知道。
“明镜,明镜?”
吴明镜回了回神,发现原来是同僚在喊他,现在是在分配任务了,“怎么看个文件也这么入神。”他略带歉意地微笑。
“这样,明镜,你这份是要去一趟闽都的,我有一些私事也是要去那里,能不能和你换一换?”
“你还有私事?”吴明镜揉了揉额头,思绪飘逸的后果往往便是如此。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同僚也笑了起来,“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我想去见一见故人,权当你同意了。应该不会介意吧?”
吴明镜低头看了看同僚换给自己的文件,倒都是很简单的登记入谱一类的杂务,与出外勤的辛劳程度显然不成正比,“你居然还会记得故人?”
倒也不是调侃,吴明镜的语气里,只是带着淡淡的惊讶。毕竟,记忆,对于他们而言,并不是绝对线性的。
记忆偶尔也可以是不存在的,又或者说可以是多余的。不过对于吴明镜来说,那些碎片与其说是记忆,不如说更像是以一种梦境,偶尔阖眼还可以回味。他已经很久不曾入睡过了。
“嫉妒吗?”同僚打了个哈哈,摆了摆手就离开了,他要带着其他人去撞晨钟。吴明镜在身后看着他,还想说些什么,但脑海里忽然又闪回了一些碎片,让他又沉默了下来。
还请,收余恨,免娇嗔。
吴明镜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大殿里,他回头望了一眼高高的神龛之上那沉默的神像,偌大的庙堂之下,他看见了龙首低垂,看见了三只烛火一般的眼睛,而后,吴明镜静静地叹了口气。
“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
他默默踱出了殿外。
......早悟兰因。
此刻,辰卯交替,钟声响彻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