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非常缓慢地向前滴答走着。吴明镜在平板电脑的光照下,正检查着今天抄送给他的第十三封邮件,这一封的主题是“二〇四〇年度幼儿抚育(十二周岁以下)预算报告”。
他细细地阅览了一遍,和之前的十二封一样,这是一封汇总报告,是已经经由相关的负责人开会讨论通过了的东西,已经不需要有人再检阅讨论什么。只不过在习惯上,家族中这种颇具有分量的文件,也还是会照例抄送给所有巫祝们一份。
不过其实说是习惯,不如说是一种没有成文的律令。吴明镜轻轻地叹了口气,没有人说过这些邮件一定要抄送给他们,但所有人却都默契地日复一日地执行这个操作。毕竟,就算没人提过,大家也都知道巫祝们代表着谁。
承恩受令,闽南清泉吴氏共祖,无上祖社地行上公。
不可不敬。
所以,族中每逢大事要义,总是要请巫祝到场,而后,再向他们呈上全部的文书。
不过,今日吴明镜的邮箱里面,收到的其实没有什么重要决议,反而清一色的都是下一年度家族福利工作预算,老幼病残孕等等不一而足,而且与往年其实都大致相同。
可能这些邮件都是最近才批量提交给宗庙秘书办存档的吧。吴明镜安静地想到。
然而尽管如此,吴明镜还是看得很仔细,这到底也是他的身份使然——上对神明,下引族亲。
不可渎职。
心流又一次发散到了这里,就像是触动了什么似的,让吴明镜正专注查阅邮件的心神忽然倏地抽离了些许出来。说起来,青年静静地思索,自己作为巫祝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灾时兴业,千古馨香,功德无尽,福庇玄黄。”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专程为这位先祖撰写的祷祝中的一段,每有祭祀,这篇不长不短的祭文总是会被拿出来吟唱一次。
《说文·示部》:“祝,祭主赞词者。”正所谓,男巫曰祝,而《玉篇·示部》又说,“祝,祭词也。”
似乎从最一开始,他的职责就是接神祈福,向神祈祷罢了。于是巫祝每日的工作便固定了有晨祀这一项,行为规范而又古板,很是受一些追求古典的同僚喜爱。但吴明镜其实自己并不喜欢这一套作风。
但是他懒得说,毕竟和而不同才乃大同。只不过,一退再退,有时候换来的,却也不是什么共和。
最后终结巫祝们的繁复礼节的导火索还是祷祝词的读音问题,一开始,还是很正常的用方言,后开不知如何,慢慢地有人开始病态地追求复古的音韵,甚至一路追溯到了要用上古汉语吟诵的地步。
“克己复礼个屁啊,我操,你们就是在乱搞!蚕丛及鱼凫都是哪来的他妈的野人?跟姬周都没个几把关系跟我们更没关系!”
吴明镜犹记彼时也是在一个寅卯交替的时候,他们当时在准备当日的祭祀,那天的要求居然是让他们用古蜀国的语调来念祷祝,这终于让一位平日里脾气就挺冲的巫祝忍不住发火了:
“念念念,念经啊?念给谁听?你看钟山君叼过你一次没有?老子天天出差工作,老祖降神在老子身上的次数比你们这帮白痴捆一起加起来都他妈多——”他的火气确实很大,至今吴明镜都在感叹,“——你算他娘的老几你还敢瞪我?够了,我反正觉得够了,够傻逼的,以后就五点碰头,七点撞钟,中间两个小时连着开会祭祀碰头一起弄了,谁赞成谁反对?”
吴明镜想起来了,他应该就是刚刚出去进修了MBA管理学的那位族亲,看起来在管理方面,确实是活学活用。
不过在这里,哪怕是敢发火,能发火,也是没用的。错综复杂的关系,会让简单的事也变得复杂。吴明镜因此也变得愈发沉默,不过,他还是尽力去做了他能做的。
吴明镜去找来了吴太伯。吴太伯,就是最大的那位巫祝,已经跟随先祖沉睡多年。
“一切从简。”
吴太伯轻声说,霎时间喧闹的庙堂骤然寂静。
吴明镜至今都记得那尊鎏金烫熨的青铜兽首所散发出的无声威严。彼时尚未升阳,于是照亮整个庙堂的,便只有那尊兽面眼孔中宛如凶兽一般的血光。
在离开之前,吴太伯对着他点了点头:“明镜......亦非台,不做不意之事。”
不做不意之事,这句话有很多的理解,而至于里面最粗浅的那一层意思,自然是简政。于是吴明镜自然而然地就站在了脾气大的那一边,而从那一天开始,巫祝们都是在每日开早会的时候,顺便聚在一起祭祀的。
想到这里,吴明镜合上平板看了一眼时间,今天的早会,时间就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