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海峰对我说:“有没有看过暗网?奇不奇怪为什么诈骗犯把活人骗过去,除了要钱还要命?不管怎么想,都是活着的人能够创造的价值更大,对吧?为什么他们要把人折磨至死,尸体也下落不明?”
“为什么?”
“怨恨。”蒋海峰说,“尸蜡尸油,充满怨恨的骨头,都能用来作法。怨灵就留下炼化。”
我扒饭的手一顿。
他轻轻一笑,也不拿正眼瞧我,“你看到了我外面的那层外壳,那些东西可属实不好处理。”
“那个,就是成为所谓地将的原因?”我问。
“对。”蒋海峰爽快承认,“因为那个不是死灵。”
我没搞懂。
“就像织一件衣服,从建立联系的活人身上,借助凡人的贪嗔痴怨,窃取一块灵魂。灵魂碎片多了,就编织成厚厚的外壳,用经文镇压那些爱痴怨恨……哈哈,地将根本就不是死灵,是生魂,无数个生魂的渴望,和一个念力足够强大的生魂来控制,然后就能够拥有超越世俗的力量。”
蒋海峰越说表情越狂热。我放下筷子,从随身的背包里掏出一只雪花膏的小盒子,伸手一蘸,在他眉心一点。
蒋海峰一愣。
我随手这么一下哪来的道蕴,更不可能有什么当头棒喝一般的效力。我只想打断他,于是说:“你现在是人了。”
他不吭气,我便问:“你们怎么窃取活人的灵魂?”
“人们的心灵充满了漏洞。”蒋海峰道,“你信教吗?”
我摇摇头。
“你为什么不信呢?”他问道,却根本不想要我给出答案,自顾自道:“你不信,是你自己选择的答案,还是数十年教育的结果?出生在不信神的国家,长大就对宗教嗤之以鼻,认为是无稽之谈。如果出生在祖祖辈辈信仰天主教的保守家庭,是否又会成长为虔诚的基督徒呢?信教是这样,事事也是这样,你做出的决策有多少真正基于自己的判断,而非受到他人和环境干扰呢?同一件事,根据接收到的不同信息,就会得出截然不同的结论。然而即使把全盘信息都呈现给做决定的人,由于自身性格和好恶,他们也会选择性地对一些视而不见,然后继续做能够被了解他们的人预测到的决策。”
蒋海峰向我得意地一笑,“这就是心灵深处的漏洞之一。”
我没有回应,他便继续说:“欲望,就是最大的漏洞。升职,升学,暴富,诅咒他人,在极度渴望得到的时候,人们看不见代价,或者认为,代价很轻,轻而易举地就可以承受。沈纲,这些都是心灵深处的漏洞。他们出卖灵魂,换取俗世的享乐,这很公平。不要说什么他们被欺骗的事,你信不信,即使告诉他们代价,也会有数不胜数的人扑上来,就像扑进茅膏菜甜蜜陷阱的昆虫……唉,我真挺喜欢做判官的,可是跟我妹妹比起来,算了。”
“那你找我说这个是做什么呢?”我问道。
“我要和你交易。”蒋海峰说。
“交易?”
“我知道那一刻,我看见了你,你也看见了我。”蒋海峰道,“我看见了你身后的深渊之门,还有心灵最深处的漏洞。你想要继续走下去,必须得克服这个问题。来做个交易吧,沈纲。你告诉我是什么劈开了地将、还有关于那扇真正的门的事,我告诉你攸关你性命的情报。你只需要告诉我一些事,就能规避死亡的风险,怎么样,很划算吧?”
我叹了口气,“你都这么说了,让我怎么拒绝?”
“这么说你同意了?”
“在我说同意和不同意之前,我想补充你刚刚的话。”我说,“欲望还包括好奇心和虚荣心。总想要什么都知道,总渴望别人都崇拜自己的无所不知,真是可怕的欲求。”
我望着这个曾经借助亡灵耳语进行预知的男人,不由得感到有些物伤其类,“我错过一次,就不会再错第二次。”
“你其中一个漏洞已经浮出了水面。”蒋海峰道。
万州烤鱼上来了,麻辣鲜香令人食指大动。汤在冒泡,烤鱼的香气弥漫,隔开了我与蒋海峰。
“关于你刚刚说的信教的问题,我并不反对,但我也想补充点什么。”我夹了一筷子鱼,“唔,真香,如果只沉浸在经营计算当中,人生该错失多少美好的体验啊。”
我又夹了一筷子菜,挑出去花椒,“我从不觉得宗教是骗人的。宗教很重要。神说不可以说谎,坚信不疑的人就会因为信赖,坚定神规定的道德观念。因果报应,举头三尺有神明,就是这种源于畏惧的朴素的道德观念。但是,还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
我咀嚼着豆芽和白菜,“有没有可能我坚定自己的道德观念,与谁要求我这样去做无关,而与我内心真正的选择有关呢?没有谁去影响和渗透,只是无法违抗本心。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不是谁说出家人必须慈悲为怀,而是源于内心一瞬间涌起的不忍。在这个时候,我问你,欲念与清净,信与不信,有何干系?”
蒋海峰摇摇头,“我说不过你,只是蝼蚁尚且偷生。”
我叹道:“可惜了一条好鱼。”
他便也不说话,我俩沉默地吃鱼。吃着吃着,我的破嘴还是闲不住,“你有听过野狐听禅吗?”
他不说话我就当他不知道了,“昔有野狐听禅,自云曾为禅师,因弟子向其问道:‘大修行人还落因果否’,答曰:‘不落因果’,就此堕于野狐身。如今复问诸大德。大德曰:‘不昧因果’。野狐开悟,拜谢禅师。寺中僧侣后于后山拾得一黑狐尸,便知老者终得解脱。凡人畏果,而菩萨畏因,盖因如此。不好意思,你的筹码我并不动心。”
蒋海峰笑道:“我说不过你。”
我俩这顿饭吃得各怀心思。临走的时候,他对我说,“不管怎么说,我妹妹的事,我得谢谢你。”
“不客气。”我说,“应该的。”
在路口,我回学校,他往另一边去回宾馆,便就此分开。
“希望你能得偿所愿,真相大白。”我对他说,“好了,看来我俩没有什么必须得说的话了,希望不用再见了。”
我转身正打算走,他忽然叫住我,“沈纲。”
“怎么了?”
他望了我几秒,“你的确很聪明,也有聪明人都有的毛病,但自负并不是你最大的漏洞。”
他忽而对我一笑,很轻慢的、带着少许恶意地笑了,“我等着你到我耳边来说话的那天。”
他转身走了。我望着他远走,摇了摇头。
“唉……千万人的欲望,当然要用千万人的怨恨来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