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标题33号女子宿舍补档No.51764965 只看PO
2022-09-04(日)22:40:33 ID:wZNdzPJ 回应
33号女子宿舍补档
写在补档前的一些话:
原po是4uh6Cp8,说来惭愧,明明是最喜欢的串,然而却是岛沉之后才看完的,所以完全没有和这位popo交流的机会,真是一大遗憾
无标题无名氏No.52209557
2022-09-24(六)03:30:45 ID: wZNdzPJ (PO主)
我们几乎是同时把脸转向那个小小的排气窗口。
“……你一直看着我。”
“我一直眺望着你,甚至比你想象得还要更早、更久。”
“你期待过我意识到你的存在吗?”
“从来没有……”看见我的眼神,钟歆又道,“不,也许还是有的。但想清楚你意识到我的存在之后会怎么看我,我就不期待了。”
我凝视着那个小窗户里我曾经的家。它现在是杂物间,当然了,没有人会愿意住在一个死过人的宿舍里,除了我。
“你说得没错,我没有听妈妈的话。她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她以为我绝不会去翻放在角落里落灰的《理想国》,其实我早就找到里面的确诊书了。外婆和太外婆都是因为乳腺癌死掉的,妈妈也得了和她们一样的病,我大概以后也会得跟她们一样的病。我告诉过她好多次要定期去做检查,她都不当回事,说又麻烦又贵。其实她是不怕麻烦的,主要怕贵。她做准备的时候就不怕麻烦,绳索、炭、安眠药都买好了;只等我出去和同学玩,就一样一样地试,试到死为止。”
但我没有听她的话。那天我骗她说我要和同学出去玩,其实我根本没有出去玩过。我永远是去学校里的图书馆看书,所有地方进场就要买东西,我不想把钱花在那些地方;图书馆多好啊,不要钱就能看书。保安和管理员阿姨都认识我,会给我留靠窗的安静位置,做完作业我就看书,看到天黑。
但那天我没有看到天黑,管理员阿姨就跟我说,小俞你去看看吧,好像你家里出事了。我一仰头,就看见那个逼仄的宿舍里冒出烟来。然后我就知道出事了。其实我早就知道会出事,但一个大人想死,孩子是无论如何也制止不住的,尤其是像我母亲那样的女人。你对她越关怀备至越留恋不舍,她越是要爱你,要证明自己的爱;比如不借债看病,不手术也不保守治疗,等身体撑不住了,就去死。她好像觉得自己很不重要。她不知道她对我有多重要。
我就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我觉得我应该去喂猫,暂时把自己的思绪藏进毛茸茸的腹部与轻微的呜咽声中;但我突然想起来,大白已经死掉了,作为一只很老很老的老猫咪,在马上要老死的时候被车碾过去了。也是管理员阿姨告诉我的,那只穿衣服的三花死掉了,我问它在哪里,她说早被扫地阿姨扔掉了。那个扫地的阿姨会是我的妈妈吗?她明明也给大白缝过衣服,最后却把它扔进了垃圾桶里,和泡面、没洗的短裤和表白失败的鲜花一起被填埋到地下,或者在火中消失。我这才意识到,我是想见大白最后一面的,无论是它不成模样的尸体也好,它的衣服也好,它留在地上的血迹也好,就像我其实是想见我母亲一样。那不是一件残酷的事。
看见我们所爱之人的结局并不是一件应该逃避的事……它并不代表着无意义,也不代表着我们的曾经全部都被残酷的死亡一笔勾销。”
我慢慢地说着,感觉泪水逐渐涌上我的眼眶。
“你是对的,钟歆,她走得并不安详。但我不后悔,从我十四岁开始一直如此。那只是我们所必然要跨过的一条线……我要确认,我想见的人都在那一侧。”
那里有我吗?我看见钟歆的双眼如此问道。
“所以我也来确认,你的身体就在这里。”我回复了一个并没有被问出的问题。
“我知道了。”她看了我许久,从下到上。“那么我可以认为……当我在眺望你的时候,你其实也正遥望着我吗?”
“高材生,不要说得那么唯心。”我摇了摇头,“虽然并非有意为之,但我不是来找你了吗?”
钟歆长叹了一口气:“我还没听过比这句话更唯心的发言。”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既然我们能相信占卜、相信法阵、相信眷恋人世间的鬼魂,我们为什么不能再相信一次,命运的牵引会将无形的视线拧成绳索,将终将相遇的人连接在一起呢?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再唯心主义一次吧。
我们在潮湿的浴室里闭上眼睛,靠近彼此。钟歆低下头,而我踮起了脚。
压迫、不安、血腥气,一切恐惧将我们席卷,无意义之兽再一次在黑月的夜晚咆哮起来,声音高远尖利,穿越一切时间、凝视和仇恨,无孔不入流入我们的脑髓。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切都在燃烧,但我们在接吻啊。
无标题无名氏No.52209566
2022-09-24(六)03:34:57 ID: wZNdzPJ (PO主)
我在浴缸里醒来,水已经冷了,我浑身都微微地打着颤。外面传来细微的、粘稠的水声,仿佛爱抚,又仿佛柔软的绞杀。
我用毛巾裹住自己的身体,惶然地敲打浴室的门。
“郑毓秀,开门!我要出去!”
外面传来濒临死亡的,被堵在喉咙里的惨叫声。没有回应。
“我回家来了,室友。替我开门。”我更换了说法。
沉重的东西被抛弃在地面上,一声很闷的响。依然没有回应。
我只好提起放在一边的拖把。我从未意识到它合金的杆子和头部的海绵是如此沉重,在我的手中仿佛不安的跷跷板左右滑动;我击打了一下门框,又一下,而门岿然不动,倒是我的手被弄得生疼。又一次击打,尖锐的连接口弄伤了我的指甲,很快血就流了出来。我的胃部突然地阵痛起来,我知道那不是因为寒冷抑或分神,只是因为恐惧。我相信自己,也只相信自己,钱财和有力的双臂就是我一切信心来源,它们就是我自己,而一半的我背叛了我自己。
锁孔响动,门开了。水雾里模糊的影子看着我,它背后伸出一千只婀娜的手,仿佛在潮湿夜晚航行时,半睡半醒的水手在海平面下窥见的鬼影。一只手向我伸来,手背上是一只嘴,手心上是一只眼睛;它拂去我脸上凝结的水汽,指甲刮过我肿胀的眼皮。
“你还好吗?”郑毓秀用一种古怪的、充满回音的声音说,“照砚,你怎么样?”
“不太好。”我竭力忽略那挥之不去的呕吐感,“你还好吗?”
“很好,”她的声音越来越近,“我很好。”
我终于看清了那团迷雾。
——那并不是鬼魂。
即将腐烂的尸体、已然腐烂的尸体、它们被七零八落地缝合起来,拼出一个并不自然的身体。然而没有被用上的其他部分还没被切除,她拖着十几具零落的残躯,像是还未从布料上被剪裁下来的成衣。
她把被绞死的学生扔到洗衣机里,随着手的运动背后的残尸也随之晃动,仿佛鲸鱼骨撑支起的裙摆。
“这是……这是……”
“作为鬼魂的我太过孱弱,承受不住鬼婴的力量,所以我必须为自己制造一副躯壳。”
对于那样随意而安定的话语,我无言以对。鬼魂的确会附身于尸首之上,变为活尸来增强自己与现世交互的能力,但就像器官移植一样,鬼魂和尸体并不相合时,排异反应会将其驱散出身体,甚至将魂魄本身打散。
郑毓秀的嘴角还残留着白沫和青色的液体,证明她经受了剧烈的排异反应。
门口不再有敲门声和冲击声了。保研和大公司的内推offer再诱人,也比不过明天的太阳。
“为什么……一定要做到这一步?”
“很有必要啊。”郑毓秀看着地上的痕迹,腐烂的鲜红色在瓷砖地面上逐渐扩散开来。“‘这周之内,无论是爱着33号女生宿舍还是恨着33号女生宿舍的居住者都会死去。’还剩不到一个小时了,我们必须快一点……要快一点。”
她的衣摆在燃烧。我突然意识到为什么我一直头昏脑涨,为什么我的腹部一直有着奇异的反胃感,郑毓秀过生日时用的蜡烛并没有被她扔掉……就在此刻,它正在燃烧。
郑毓秀缝合起来的脸庞上露出一个略显疼痛的扭曲微笑,她不由分说地抓住了我的手。
“我们要快一点,不然就赶不上了。”
当她背过身去,我几乎停止了呼吸。一半是因为那具有麻醉效果的蜡烛,一半是因为她后脑上的那张脸。
那张没有眼睛、没有鼻子,仅有一张空洞的嘴的脸庞。
无意义之兽。
“忌日快乐!”祂张大嘴道。
无标题无名氏No.52209586
2022-09-24(六)03:40:08 ID: wZNdzPJ (PO主)
我用力甩开她的手,但没成功。郑毓秀转过头来冲我微笑:“不过来吗?不来看看你的蛋糕吗?我在上面插了二十一支蜡烛,是你至今为止的过的生日岁数!”
“松开我。”我听见自己的内脏在颤抖共振,另一只手的手指死死地扳住门框。
“不,这可不行。”她摸了摸自己的后脑,“——不,那可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只是一位无害的鬼婴而已。我们终将死去,在死亡面前一切生时的努力和梦想都会化为虚无;而鬼婴从一开始就不会找到所谓的目标,他们的终点并非死亡,而是痛苦,逃离死亡的生物也无法逃离祂。无论人类、鬼魂还是鬼婴,我们永远都被笼罩在无意义之兽的阴影里……”
她伸出腥臭的手死死捂住我的口鼻,挣扎了几下后我就头昏脑涨,下意识脱力松开了门框;她拖着我的手臂,走过血液横流的走廊;地板被翻开来,水泥里埋着的尸体此刻正装饰在她身上。她们和我一样,被拖行着穿过走廊,让我恍惚以为我也是这丛血肉织成的蕾丝里的一小丛丝线。我在流淌满脸的鲜血之中勉强睁开眼,无意义之兽的脸安静地用它的嘴俯视着我。
餐桌上并没有蛋糕,取而代之的是散乱点燃的蜡烛,被蜡油固定在桌面上。大开的窗外传来惊恐的窃窃私语,郑毓秀发出轻微的重音回响的笑声:“你看,让祂逃出去是多容易啊,只是展示一下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的死亡里最正常的几种,他们就像深夜里听怪谈的孩子一样躲在被子里发抖,无法克制地想象那藏在床底下的怪物。但没关系——让我们来为每晚在学姐们尸体上安然入睡的女孩,庆祝她此生里也许是最重要的一天。”
郑毓秀把我拉到椅子上,伸出手笼罩在蜡烛扭曲的空气上端。“来,许愿吧。虽然说出来就不灵验了,虽然我的生日愿望从来没灵验过,但还是许个愿吧……像所有相信自己还有下一个生日可过的人一样。”她抓住我的手,“许个愿吧,然后吹灭蜡烛。”
“为什么一定要吹蜡烛?”
“因为我们要庆祝忌日。你看,生和死其实是一样的,走上楼和跳下去没有任何区别,我面对着你和背对着你都差不多,既然要过生日当然也要过忌日。”
她的瞳孔已然扩散开来,一只细长的手从背后伸出,从厨房里拖出一瓶食用油。
“快点啊,照砚,要是蜡烛自己灭掉,为了不让厄运围绕我们一整年,我就只好自己给它添燃料了。”
“为什么?你到底在做什么?”我觉得自己快疯掉了,我的视觉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属于现在,一半属于我出体的灵魂;她所在的鬼婴内侧已经开始燃烧,太可笑了,一间浴室正在燃烧,而里面的两个灵魂正在用接吻的方式试图淹死自己。
“还剩不到四十分钟,马上预言的时间就要到了。你看,预言是必须被证实的,它在绝大多数时候都代表着无用的抵抗,但改变它反而只会让我们都陷入更深的无意义的泥沼之中。‘这周之内,无论是爱着33号女生宿舍还是恨着33号女生宿舍的居住者都会死去。’”
郑毓秀找出一卷胶带,一圈一圈地把我和椅子缠在一起。
然后,她把一整瓶油泼到了自己的头上。粘腻的油脂从她的头上脸上流下来,浸透了她身上那件已然千疮百孔的衣物,浸透了她背后属于鬼婴的手、眼睛和嘴唇,也浸透了被缝合的尸体。
“你瞧,你已经把我邀请进这个房间,我已经是你名正言顺的室友了。我现在是个有实体的东西,我可以睡在埋着尸体的地板上,成为33号女生宿舍的居住者了。”
——我被搞得混混沉沉的大脑终于意识到郑毓秀要做什么。
“我当然恨它,恨着这个像贪得无厌的恶兽一样吞噬了我和无数其他人的未来的地方,虽然我的未来并不那么值得期待,但毕竟是我的未来;但我也无法克制自己不去爱它,我始终需要一个停留的地方,我不能一辈子敲着别人的门和窗,做一个没有容身之地的鬼魂。而你——你并不是预言中的人,因为你没有资格住在这里,我要把你从33号女生宿舍永久地驱逐出去。
说忌日快乐吧,俞照砚,对你的室友,对这个马上就会消失在烈焰之中的房间说再见。许下你永远不会实现的愿望,然后吹一口气,把火种送到我身上。”
我盯着摇曳的烛光,和被照亮的郑毓秀千疮百孔的脸。此情此景如此熟悉,好像她被庆祝的生日和忌日就在昨天。
无标题无名氏No.52209600
2022-09-24(六)03:45:16 ID: wZNdzPJ (PO主)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我是笨人,只能想到最笨的办法。不用担心,我已经让卡珊德拉和血腥玛丽去把还留在3号楼里的人引出去了,不会有无辜的人因此受害——虽然死在这里的无辜的人已经够多了。”
“好。”我抬起头,看向郑毓秀的眼睛,她也抬起头直视着我。“还有一点时间……我还想最后问点事情。”
“说吧。”
“你依然认为我们无法赢过那个无意义的空洞吗?你依然认为,无论你以怎样的姿态降生于这个世界,因为我们终将死去,所以事情不会有所改变吗?”
她垂下眼睛,反问道:“你认识地上的尸体吗,在你眼里,他们都是谁?”
“我从没看见地上有任何一具尸体。就算有,尸体也只是尸体而已,他们不是我爱的人,只是他们在人间拉下的行李。”
“当然了。因为你会这么回答,所以你才是你;你不是我的同类,不是任何人的同类,也不应该在这里结束你的生活。我无法赢过那个无意义的空洞,无意义之兽依然会盘踞在月亮上,嘲笑着我们无望的努力……但是我们至少要去做。用无数所爱之人的尸体堆积起来,就算是生下来也只是活着的尸体的我们,也会有跨越那条线的一天。而我……将是第一个。许下愿望,然后吹灭蜡烛吧,照砚。让这个不断重复的无趣的悲剧到此为止吧。如果说我还有什么愿望的话,就是记住我的声音……记住我的脸,如果我最后还在你的心里留下了一点点痕迹,那也是我并非无意义地死去的证明。”
“我知道……但说出来的愿望不就不灵了吗?”
“你可以自己去实现它,像我一样。”
我艰难地,有点痛苦地笑了起来。“好。这个忌日,我许下的愿望是……希望在某一天,我们会在某处再度相遇。”
我呼出毫不连贯的竭力的吐息,将蜡烛逐个吹灭。在火星沾上郑毓秀身体的瞬间,她伸出一只细长的手,把我连同椅子推出了正对房门的大开的窗户。
我摔到汽车顶棚上,然后滑进了绿化带。厚重的椅子替我挡下了大部分冲击力,我只是感觉天旋地转,枝条划破了我的脸庞。
然后,少女从三楼的窗户探出头来,与我遥遥对望。她的身体残缺异变犹如弗兰肯斯坦,但眼睛依然大而明亮,让人想起动画片里那块永远唱着歌上班的快乐的海绵,在不知从何而响起的歌剧声中,她第一次看起来不像是配角,而像是舞台上的主演。
“即使无用,即使不会为这个世界增加哪怕一点益处,你也依然会活下去,会有人因为你的目光而意识到这个世界在被卷入贪得无厌的黑洞里之前,还剩下最后一丝无用的可爱之处。
而我会死去——在我的家里长长地安宁地睡一觉。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的事,就是问你的愿望问得太晚了;明明我们可以最后抱一次彼此,用亲吻来告别的。”
亮光,烟雾。在爆响声中,在红色的33号女子公寓里,所有尸体都落回那个理所当然却来得太迟的结局。
再也没有尖叫声——再也没有被惊扰而浮上地面的恶魂。被火焰照亮的天际线上,仿佛有明星冉冉升起;那些在地板里沉睡已久的少女挣脱了她们沉重的锁链和躯壳,一个接一个跳出窗外,让骤然猛烈的夏夜之风托起她们虚幻的躯壳,双目遥望远方,脸上带着对自由的渴望。
向着光。向着光飞行。
在最前面,飞得最快也最高的那个女孩,她的头发被剪成了齐耳的短发,并不美,但永远不会蒙蔽她的眼睛。钟歆笑着冲我招手,她白皙的皮肤被火映得透亮,仿佛奥林匹斯山上的神祗,即使神庙已被摧毁,依然站立在安宁而稀薄的空气与人类的想象之中。
“在这之后,我也会一直看着你的。只要还能一直看着你,对我而言,死去就不再是悲哀的静止。记住我最后对你说的话——记住了吗?是学姐的忠告哦?”
我点了点头。她志得意满地笑起来,她本来就该那么笑,她前途光明,是天才中的天才,她本来就该俯瞰一切,包括我。
现在她终于回到她该去的地方了。
只有郑毓秀依然站在窗边,火舌舔舐着她逐渐坍塌的躯壳。“这副由尸体拼接起来的躯壳太沉重,我已经飞不起来了。但是没关系,你离开了此处,活了下去,这就是我对此处的胜利,是我平庸无趣的一生中最辉煌的结局……是我的复仇和反击。”
她的轮廓在火中消失。
我静静地仰望着涂满红色和星辰的天空,其中一颗星掉落下来,来到我身边。灵魂又回到自己的躯壳,我伸出手,轻而易举地将胶带撕裂开。方科苓坐在一旁的车里,车载音响放着歌剧《浮士德》的最后一段;在玛利亚和玛格丽特的引导下,浮士德终于脱离了梅菲斯特,灵魂升入天国。
“Das Ewig-Weibliche(永恒之女性)
Zieht uns hinan!(引我们向上!)”
歌剧在掌声中结束。
无标题无名氏No.52209654
2022-09-24(六)04:03:08 ID: wZNdzPJ (PO主)
方科苓说:“故事就此结束。代表着恶的宿舍被摧毁,鬼婴死于无尽的燃烧和对它无意义之核心的破坏,黑暗的天际闪耀名为少女的群星,无名的英雄在火焰中沉眠。如果你也就此死去,故事可称完美无缺。但是很遗憾——你还活着,并且会见到明天的太阳。当明天的太阳升起,救护车会开进大学的校门,被肠子垂挂在窗外的学生会被放下来,老师们会清点有多少期待着毕业和未来的学生在今夜死去。即使咒骂着我这样杀少救多的行为,但你最后还是牺牲了对你而言无关紧要的人,只不过那个平庸的女人替你挡了他们溅出的血,于是你就以为自己干干净净。”
我站起身,松了松自己的关节。“因为和你争论实在是很无聊,所以你就当做我正在赞成你好了。继续。”
“钟歆曾遥望你的那扇窗户,现在也沾上无辜之人的惨叫和鲜血了。这样也没关系吗?”
“反正都是要烧光的。人是注定要死去的,楼房是注定要倒塌的,今天晚上只不过是让未来到来得快了些。继续。”
她隔着窗户瞥了我一眼,接着打开了车锁:“上车。”
我打开门坐到了副驾驶上。方科苓依然带着那副标志性的黑框眼镜,五官纤细单薄,她换了一件白色的大衣,里面的衬衫打着和鞋子相称的深红色的丝绸领带,挽起一侧的袖子露出缠满绷带的胳膊。
“你还特意去换了衣服?”
“之前的那件裙子被血弄脏了。”方科苓单手转动方向盘驶上草地,“而且,我记得你说过喜欢这件衣服吧?”
“有吗?”我看着窗外,如果说这一夜所发生的惨剧真的改变了什么的话,那么原本能够让我们好好地谈一谈过去和未来的这份气氛已然被破坏了,凌晨的寒冷细雨缓缓落下,湿漉漉的雨水气息却盖不过更加浓烈的血液腥味。此时并不适合回忆过去,尽管我依然能够从隐隐约约的雨水味里回忆起曾经只充斥着虚构故事和未被证实的依恋的那段时间。
今夜我已经哭了太多次。为了那些已然被证实的过去,确实存在的思念,永久的眺望和被完成的诺言;为了我的过去,为了那些确实爱着,或者至少是爱过我的人。可以预想,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再流下泪来。
所以我说:“我有说过吗?”
“没有吗?”
车辆在湿滑的地面上急促地转弯。
“我不记得了。倒是你,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
“因为……那天晚上,学校打了电话来,问我有没有选出足够好的学生。我说我还没接触过俞照砚,把小君送去吧。然后我就遇见你了,你拦下我,只说了一句话,说我的白色大衣真漂亮。”
“血腥玛丽的原名叫小君?”
“嗯。她叫方燕君,跟我姓。我那时候跟一个男老师假结婚,两边都是高知分子,学校又在帮忙疏通,很快就通过了条件审核。我们带了一些便携的仪器,但主要还是靠眼力。搞提前批的老师都要练眼力,从一个人走进来的样子就能看出他有没有天分。这事玄之又玄,也需要一定的天赋。……我一眼就挑中了赵艳君,赵艳君也很喜欢我。她虽然小,却很聪明,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讨来人欢心。我说这名字有点俗气,要是我的话,要改姓,名也要改。她说好啊,那我就跟阿姨姓了。我说不要叫阿姨,叫妈妈吧,她也真的就改口了,喊我妈妈。
同事一路上都在问我是不是真的要改姓,我说既然要做戏就要做全套,他还是一直问。最后他终于说,怕你母性爆发,舍不得把燃料送进去。我当时就想,这男人未免也太小看我了。可能我看了太多书,讲了太多风花雪月生死相依,让所有人都以为我是个看见雨就会掉眼泪的人。其实看了太多书才会变得冷酷,因为所有的情绪都被你演练光了;就像是母亲死去的人,在多年后埋葬自己的宠物,必然不会哭得那么凶。
接到电话的那天晚上,我就把小君送去了33号女生宿舍。她当时候已经会走路了,最喜欢跑来跑去。我把她放在门口,说里面有个姐姐,你敲门叫她就好了。你和她玩一会,然后妈妈就来接你。妈妈先走咯。她就点点头,说再见妈妈。”
“你记得真清楚。”
“我的记忆力一向很好。我当年是跳了好几级又考少年班进的西南大学,连面试那天的题目我都记得清楚。”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别想太多。无论是我的女儿也好,我以前的那些女学生也好,还是你,我不会为任何人停留。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喜欢看书吗?因为我要锻炼自己的想象力。我需要文字去填补我对情感接触的陌生和空虚,借此表现出一个正常人的外壳,以防那些女学生在被我吸引之前先被我吓走。”
她轻轻敲了敲眼镜:“这副眼镜很有来头。这是当年那个联系到西南大学的鬼婴给我的,对于一个监督者而言,非常有用。只要通过这副眼镜看出去,所有人的脸都是相同的……没有表情,也没有五官,就像无意义之兽一样。那个鬼婴说,你可以叫它风月宝鉴。我告诉他,风月宝鉴至少有一面能看到爱情和性,不如叫它骷髅幻戏图。对我而言,你、方燕君和演《恋爱的犀牛》的刘畅和刘润萱,对我而言是一样的,我并未真正地看到过你们的脸,你们之间的区别没有意义。所以你不需要问我为什么看着话剧哭泣,我听到交响曲在穹顶高阔的剧院里齐鸣一样会哭泣,这和爱无关,只是还没被我切除的一部分人性。”
雨越下越大。
“听歌吗?”
“好。”
无标题无名氏No.52209658
2022-09-24(六)04:03:59 ID: wZNdzPJ (PO主)
她拣起车门最内部的一张碟塞进车载音响里,它很快地把碟吞了下去,我只看见上面的一抹红色。那是我们在看完话剧之后买的,演员们马上就要走了,我充满激情地冲进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用我超人的身体素质撞到最前面,请演明明的女演员为我在碟片上签名。拿到签名之后我把碟片高高举起来想让老师看见我,但是人那么多,我们隔着人山人海。
激烈的吉他拨弦声响起。郝蕾的歌声像所有灵异故事里必然要有的痴情的鬼怪,在书生面前撕开自己的上衣,眼神灼灼。
“对我笑吧/笑吧/就像你我初次见面”
“好,就算你在毕业答辩上鼓掌是为了证明你的眼光始终优秀,就算你看着话剧流泪只是因为你演练虚假的情话演练得太投入,就算纪採怜对我揭露你以前的恋爱史只是她对我们关系的误解。”
“对我说吧/说吧/即使誓言明天就变”
“那你为什么要给我那本小册子?《33号女生宿舍生存指南》,你手写的册子,有四条守则,扉页上写着第零条。我跟学校说好要去33号宿舍的第二天,你说我在你的宿舍里还落了两本书,那本很厚的理想国里就夹着它。你要我别想太多,就解释清楚。”
“享用我吧/现在/人生如此飘忽不定”
方科苓暂停了歌,轻轻地和着雨声哼起来。
半响她说:“我累了。我不想在做那个在城市死掉心脏上反复泵动的人了,我想退休……但学校告诉我,必须找到继任者。我看你就很不错,身手好,也很有魅力,眼光也不错。你很早就见证了死亡和孤独,习惯了世事无常,在我接触过的女学生里,你是爱得没那么疯的一个,这很好。真的很好。”
“所以你要我活下来。”
“我希望你能够活下来。我们依然在无意义的泥潭里不停挣扎……钟歆在逃避,所有人都在逃避,他们不想承认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我的办法,就像是空谈着宏观经济的专家边吃着十块钱一份的外卖一边骂资/本家把劳/动人民压榨得不像人。”
“现在最好的办法不代表着未来最好的办法,对不对?”
方科苓转头看向我。她的脸寡淡,眼睛却极尖锐,此刻简直像刺。
“对!”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
“在接下这个任务时,我问过和你一模一样的话。主任在桌子后面看了我很久,对我说,等你坐到我的位置上,你就知道了。那个位置上有着千百条盘根交错的利益线,你坐上去后,要学会的第一件事,不是如何牺牲自己,而是如何牺牲别人。那很难,对你而言,比牺牲自己更难。等你戴上这副眼镜你就知道了,等你再也看不到一个有五官和表情的人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只有借助那陌生的容貌,你才能更轻易地挥下屠刀。”
她猛地刹车,一群西装革履的领导从很远的行政楼里走出来,几个摄影系的学生在一旁咔咔地拍,伞罩着他们的相机,而身上全湿了。
“下车。”方科苓说。
“什么?”
“这是第一课——让我来教你怎么牺牲别人。”
见我不动弹,她伸出手卸掉了自己的安全带,警报声在车里回响;等我意识过来时,她已经重新开始放歌。
汽车一路冲往行政楼。方科苓明明是个文科老师,车技却极好,她猛打方向盘,那辆老旧的一汽大众疯狂加速横冲直撞,冲过栏杆,开过草地,轧上路人的身体;碾过人身体的感触是如此真实,就像开过一个略软的路障;领导和学生叫喊着跑开,有的逃走了,有的被一头撞上,有个人被前轮碾了一遍,在地上滚了一圈又被后轮碾过,后视镜里能看见他的一小块肝脏或是什么东西掉了出来,在地上鲜活地搏动着。
我伸手去抢方向盘,方科苓的手轻松地被我扭过,但她用远离我的那只手依然操控着方向盘;我又去抓她的另一只手,空方向盘开始自己转动,顶着一个男人冲上人行道,方科苓趁机一踩油门,车子狠狠撞上了路灯。
在车前盖碎裂的瞬间,在郝蕾歌唱的间隙,方科苓扭过头对我说:“感觉到了吗?这是你杀的人。”
然后是突如其来的骤停。我被安全带绑在座位上,而方科苓直接撞上了前挡风玻璃。她翻倒在车前盖上,血液喷溅出来,一下浸透了她的白色大衣。
我眩晕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松开安全带,挣扎地着爬出安全气囊的包裹,它们把我的肺撞得生疼,我后来才知道我的一根肋骨断了;但我根本没有意识到。
“老师!老师!”我使劲冲她伸出手。
斜躺在车上的方科苓,也冲我伸出了手。但是我们的距离实在太过遥远,无法触碰到彼此。她将那从我们相遇开始就一直佩戴的黑框眼镜摘下来,颤抖着指尖递向我。那已经开始充血涣散的眼睛并没有望向自己的身体或是下雨的天空,而是持久地、专注地望着我——和以前的任何一次凝视都不一样。
“和你相处了这么久,第一次……看到你长什么样子。大家都说你……很漂亮……看来不是骗人的……”
血和着雨水淹没她的脸庞,方科苓白色的衬衫变成了深重的红色,和领带,和高跟鞋一样的颜色。仿佛明明正在更衣等待上场。
“现在死掉的人……都很关键,他们是关键的人物……只要这些人无法再继续在学校里工作,你轻而易举地就能打入整个33号计划的核心……”
她竭尽全力把眼镜丢到了我的旁边,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拿起来。
“带上它吧……但是,一戴上去,就再也摘不下来了……所以不戴也没关系。”
方科苓低下头,慢慢滑了下去,很快连她在车盖上流的血都被冲刷干净。
救护车的警报声从雨幕的另一端传来。我仰起头,让雨淋到我的脸上。
今天晚上我已经哭了很多次。那根本无济于事,只是不符合我的一种宣泄情感的方式。
但是——没有办法。对不起,之后的至少十年里我都不会流泪,此刻就让我痛痛快快地和着雨哭一场吧。
其实你根本不需要说那最后一句话。
“所以不戴也没关系,分明就是多余的话……老师,你最后还是暴露了。”
无标题无名氏No.52209664
2022-09-24(六)04:05:07 ID: wZNdzPJ (PO主)
【特异点1】
雨一直在下。
光碟放完了一整轮,又回到第一首《爱情不堪一击》。
那副眼镜就在我的手边。
于是,我——
>戴上了它——《应急核电站》
>扔出窗外——进入【特异点2】
无标题应急核电站No.52209683
2022-09-24(六)04:13:27 ID: wZNdzPJ (PO主)
“老师……我好无聊,无聊得把我们以前的聊天记录全都看了一遍。”
“老师,你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太阳都要落下来了,人也越来越多。”
“不理你了。”
“老师,我想你了。”
我把手机设成静音,吐出一个烟圈,继续开会。今年学校的发展势头依然良好,超自然系的再次扩招以及超自然医疗系的建立已经提上日程。和政府的紧密关系正在进一步深化,预计明年就可以拿到另一笔更大的拨款,宿舍楼就可以翻新……车子在道路上狂奔,没有方向盘也没有刹车,为了不翻到悬崖下,我们踩油门,踩油门,踩油门。
“会议到此结束。”校长宣布,“小俞,你留一下。”
“好。”我把材料在桌上拢齐,走到坐在会议桌最前方的男人面前。
他刚刚吹胡子瞪眼地训了食堂主管一顿,看见我倒是温和了不少。“小俞啊,事情进展还顺利么?”
“承蒙校长关照,学生都很喜欢我,已经有了两个不错的苗子。”
“好,啊很好。”校长不住地点着头,似乎是笑了起来。“其他的事情呢你不用担心,我们这边都会解决,关于你说的其他伤害更小的招鬼办法我们也会考虑。但是现在学校,啊正在评优,这段时间呢非常的关键,希望你在岗位上再为我们学校挺一段时间,等我们评到了百大先进,你绝对是要坐第二把交椅的功臣!啊哈哈哈!”他大笑起来。我也应和着笑起来:“哈哈哈!”一时间,会议室里只剩下一高一低的笑声。
“但是现在我们还差一口气。这个就业率呢,还差那么一点点。在滴滴打鬼的应届生回访的时候也说到了,现在整个行业的态势转变为存量市场,目测很快会转变为零和博弈……这么一个关键的时段,你更要尽到自己的使命和责任,学校是肯定不会亏待你的……”弯弯绕绕说了老半天,他终于说,“我在想,找个机会把33号宿舍改成双人间吧?”
“这太危险了。两个训练有素的学生,她们的战力并不是一加一等于二这么简单。还是把她们依次送进去,更安全。”
校长急急地道:“可以么?以前可从来没有一个学期里送两个人进去过,还是要安全为重……但是我相信你!小俞啊,你是从我们学校走出去的,接受挑战对我们西大人来说从来都不是难事!”
我微笑着点头:“请校长相信我的专业素养。我也在岗位上待了超过十年了,基本的手段还是有的。”
“啊……好,很好,很好。”校长笑眯眯地拍我肩膀,“辛苦你了啊。你的资历也很优秀,可以期待一下升职了……”
“多谢好意。”我从包里取出一份病历放在他手边,
“但也许我用不到了。”
走出学校,我一下就看见学生A坐在路边,把那个一看就很昂贵的包垫在身下。见到我,她立刻跳起来扑到我身上,一股昂贵的香水味围绕了我。“老师,你终于来了——”
“我说过吧?学校外面不要叫我老师。”我被她的体重带得踉跄了两下,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
学生A像猫一样在我身上扭动。“哦——姐姐。可以吧?”
“我都三十几岁了,是老阿姨了。”
“真的是阿姨的话,会有那么多人喜欢你吗?”
“会啊。我也喜欢过老阿姨。一个很浪漫、爱骗人的老阿姨。”
“后来呢?”听前女友的故事总能给现任以危险感,学生A抱我的胳膊勒得更紧了一点。
“还能有什么后来呢,在一起了之后只有两种可能,分手了或者死了。”
“你们分手了?”
“嗯。”
我们在路灯下依偎着彼此。烤冷面的摊位、背糖葫芦把的老人、挽着手的学生情侣,我们只是烟火气里并不引人注目的一对亲人、朋友或师生。
一个冰凉的东西抵上我的后腰。
“老师。我啊,知道你前天晚上去哪里了。老师你说是身体不适要请假去检查,却和超自然系三班的班长一起去了最近的一家酒店呢。你是在那里给她上课吗?老师?”
我沉默不语。
“老师?”那把小刀陷入我的皮肤,轻微的痛感从背后渗出,“你说话啊,老师?”
我沉默许久,轻轻抱住了她的肩膀。她比我略高,我要略踮起脚才能环住她。
“对不起哦。她执意要陪我一起去拿医院的检查报告,你那时候又有课,我就让她陪我一起去了,然后就错过了返寝时间。”
“报……报告?什么报告?”
“例行的乳腺癌检查报告。我们家有四个人因为乳腺癌而死,我也有很高风险患癌。”
刀锋依然紧抵着我的背,她的眼睛惶恐地转向我。“结果……怎么样?”
我轻笑一声。“不太好。希望割除乳房还有能阻止癌细胞扩散。如果你觉得不舒服,现在就离开我也没关系……我其实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但果然还是要让你知道真相吧。不明不白地就这么分手了,就算是我也不会甘心的。”
“那,班长……”
“她喜欢男人,只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帮我一个忙。”我摸摸她的头,“你可别骚扰她哦。”
刀贴着我的臀部滑下去,在地上当啷一声响。她抱着我在路灯下呜咽起来,我一边拍打着她的背部,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举在她身后,打开微信开始翻找。本名……小名……昵称……上次交流和做爱的时间。我把这几个字符在脑子里团了一团,轻易地捏出一张亦嗔亦喜的含泪的脸庞。
“别哭,哭什么啊。我至少可以陪到你毕业,然后我们肯定就会分开的。”
“不会的!不会的……”
“好好,不会。”
在纠缠着来到那家小旅馆前时,我突然意识到,我忘了看学生A喜欢的口/交膜牌子。
我确实年龄大了,容易忘事。
我在镜子面前洗脸的时候,学生A还泡在浴缸里。因为嫌麻烦我会把头发剪到刚刚可以盘起来的长度,但她似乎很珍惜自己的长发,之前搭公车时被怪人剪了一撮头发,她抓着我哭了好久,直到头发养回来才不再念叨此事。她多年轻啊,头发、耳钉、烦人的小组作业,一切事情都是天大的事,都值得哭上一哭。
我下意识地想摸出一支烟,但突然想起某个学生似乎不喜欢烟味。不喜欢烟味的是哪个学生A还是学生B来着?我想不起来了,但还是不抽为上。
“老师……老师。”从镜子里可以看见学生A望着我的脸庞。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水汽,她的脸上湿漉漉的。
“我在。”
“我家里还算有点关系的,可以帮你去问问。要做手术就尽早开始准备,要是不能做呢……也可以去看看,了解一下。”
“好。”
我们都不再说话了。
“老师……”她又喊。
“嗯。”
“我喜欢你。”
“我知道。”
“我爱你。”
“我知道。”
不知何时,赤裸的少女站到了我身后。她伸出手蒙在我的眼睛上,低声说:“老师,我们再做一次吧。”
“好。要放歌吗?上次我们一起去看的那部话剧的配乐如何?”
“老师喜欢什么就放什么,我都可以。”
她毕竟年轻,做完后很快就睡着了,头还搁在我的大腿上。她放在一边的手机突然响起铃声。
“对我笑吧/笑吧/就像你我初次见面”
我拿起手机,却没有把那个名为“快去睡觉!!!”的闹钟关掉。她的屏保是不知何时偷拍的我的背影,裹在米色风衣里的女人回过头来,黑框眼镜挡住她的脸庞。她偏着头,以一种警惕、机敏、甚至有些不安的神情向后看去,那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是怀抱着爱意的眼神,让我惊奇少女能够如何解读她所心仪之人的一切行动和表情,把无用的数据放入一个冗杂公式,最后只输出爱情二字。
“对我说吧/说吧/即使誓言明天就变”
在这个黑暗的、宁静的、与有着无意义之兽的脸庞的女孩相处的、离我死去大概还有二到三年的夜晚,我再一次与我的老师共情了。这的确令人厌倦,在床第与会议室之间,在浴缸和窗户之间,在“爱情”和哈欠之间,毫无疑问,只有欺骗。
被某种情绪驱使着,我把手指覆上了眼镜的边框。带上它之后一切都变得很鲜明,因为每个人都不再有差别,于是就不再有纠缠、犹豫或者私心,于是一切都变得绝对而明晰。
但如果我摘下来了呢?如果我看到了学生A的脸呢?在我和世界之间由非人性建立起的高墙会就此坍塌吗?
我轻碰眼镜,让它掉到床铺上。
但睡在我大腿上的女孩依然没有五官。那个光滑恐怖的头颅上仅有一个黑色的空洞,它现在正闭合着,发出轻微的呼吸声。
方科苓没有欺骗我。或者说,她轻易地再一次欺骗了我。自始至终她都是个巨大的谜,不然我无法追逐她如此之远,牢记她如此之久。
我为什么会忘记呢?昨天、前天、大前天以及之前的每一天,我都摘下过我的眼镜。
明天、后天、大后天以及之后的每一天,我也会摘下我的眼镜。
但除了我自己,我再也看不见任何一个人的脸庞。
那是鬼婴的报复、是无意义之兽的权柄、也是沉浸在幻觉之中的我们面对骷髅幻戏图时发出的拒绝的哀痛之声。
是的,亲爱的老师,我也累了,累到不愿再想更深远无际的关于生命和未来的故事,好在我不必创造一场车祸,就能顺理成章地结束这不停重复的螺旋道路。
学生A在我的大腿上翻了个身。
“享用我吧/现在/人生如此漂泊不定”
我关掉闹铃,在微信里向她发出讯息:“明天到新建的3号宿舍楼来。不要带别人,有些事情我只想和你说。”
然后,我轻轻地哼出第四句歌。
“想起我吧将来,在你变老的那一年。”
然后我用枕头垫在她的脑袋下,披上大衣,走出宾馆。
接下来,我要去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