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他用瓶盖捞出蝌蚪,和水草一起装在瓶子里。透过塑料水瓶的透明外壳,能看到黑色的蝌蚪在柔软的水草中游弋。
“我想养它们。”
阿姨说,“不行哦。空间太小了,它们会死的。”
他有些沮丧。
阿姨摸了摸他的脑袋,“但我们可以常常来池塘看它们。”
可是阿姨很忙。每个孩子都有不同的愿望,她记不住所有。
很自然地,阿姨更关照身体孱弱的孩子们。其他孩子想得到阿姨的关心,只要哭闹就好了,她就会赶来安慰他们。
但他没有那样做过,连一次都没有。看见阿姨手忙脚乱地照顾完这个再照顾那个,他总是不忍心。
于是再大一点,他习惯了去照顾更小的孩子,“要乖一些,阿姨她忙了一天很累了,需要休息。你想要什么,就来找我吧!”
他是被丢弃在公路旁的孩子,所以姓路,路潇然是院长替他取的名字。每个孩子都很盼望着离开,找到新的家庭,拥有自己的爸爸妈妈。路潇然永远是行情最好的那一个,他乖巧懂事得不像孩子。
许许多多的父母来孤儿院挑选孩子带走,都会相中角落里抱着玩具熊不声不响的路潇然。他们向他伸出手,可他总是沉默地回绝那些温暖的手掌。
“因为……别人更想要。”
路潇然是父母都不愿意要的孩子,他不重要,一点都不。如果他的撤步能够让别人获得欢乐,那这一切就是有意义的。
那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路潇然真心热爱孤儿院。他舍不得阿姨温暖的怀抱,院长抚摸头顶的手,还有春天门房叔叔亲手做的风筝,还有需要他的小孩子们。他过得很快乐,什么都不缺。
院长为他伤透了脑筋。
可也只能随他去。
那时候路潇然最好的朋友是一只小白狗。他把它抱回来养在院子里,孩子们都很喜欢小白。可是后来小白被偷狗的人偷走了。叔叔的腿有伤,他看见了却追不上。
叔叔怕他伤心,而路潇然却反过来安慰叔叔,让他不要自责。
“也许小白命该如此吧。”
就像路潇然自己一样。
他就这样长大了。
路潇然始终是寒门学子的榜样,从小成绩优异到大,到后来选择了高薪的临床专业,却是又脏又累的产科。
“能够亲手迎接新生命的到来,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愉快的事。”他是这样想的。
可是从象牙塔出来到了人间,他才发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来引产的未成年学生情侣和他们的父母,指望孩子挽回婚姻的争吵不休的夫妻,为了生儿子而一胎接一胎的憔悴的妇女,因羊水栓塞失去家庭的恸哭的男人。
他什么也做不到。
那时候他问身上的清风,他能怎样救这些人?
清风说他救不了他们。人的生活需要自己去经营,路潇然可以开解他们一时,却开解不了一世。
他不信,差点被医闹把脑袋开瓢。
清风说你看吧。你连自己都救不了,又要去救谁呢?
他知道清风说得是对的,但他仍然想找到反例。
你看。他指着男男女女背上的婴灵,我可以救它们,我会超度亡魂。它们的生命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什么都没做,却背负着无法成人的怨恨。它们没有罪孽,它们可以被拯救。
清风说,醒醒吧,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命运像锁链,凡人只能看到眼前的一环,却看不到整根铁链。你为什么要破坏因果轮回呢?
为什么呢?
“可能因为我不是仙人吧。我知道你说的都是对的,但我无法像你一样真正做到冷眼旁观。”
清风提醒他,你每打乱一处循环,因果的丝线就会缠绕在你身上。聪明的做法是不要介入他人的因果。
路潇然说,道理我都懂,可我就是无法做到忍心。
路潇然,怎么看都是不重要的人。如果他的付出能够让那些无辜的生灵重获新生,他会非常乐意接受。
清风成仙后,临走前对他说,他有些太执拗了。过分的善意有时候也会成为困住他的囚笼。
但路潇然不在意。
尤其是面对某个人……
叶简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肩膀,“你太傻了,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傻的人?”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脸上的神情无比惊诧,“路潇然,你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对我……”
他郑重地摇头,“不是。”
他撒谎了。他很少这么做。
“不可能吧,你……我,我……”
“真的不是。你不要想太多。”
那天晚上叶简非要和他一起睡,撵都撵不走。
他想听路潇然的故事。
路潇然有些犯难。他总是站在一旁静静地望着别人的故事上演,有什么东西真真正正属于过他吗?
他清了清嗓子,“我养过一只狗,叫小白,养在孤儿院的院子里。”
“捡回来的时候,它太小了。我和阿姨一起用奶粉和面糊把它喂大了。”
“它很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转悠,喜欢用圆圆的黑亮的眼睛看我,等着我结束了手里的事,就去陪它玩。它总喜欢等着我,只等我一个,没有别人……”路潇然忽然顿住了。
距离小白离开他的生命,已经过去了太多年。他怎么还能记得它的眼睛呢?
叶简拱到他怀里,“然后呢?”
路潇然望着叶简。
他想起来了。
那始终带着依赖和期待只注视着他一个人的,哪里是小白?
那是叶简的目光。
某一次沈纲问起他的执念到底是什么,是放心不下叶简那个惹事精吗?一天天爱凑热闹,没人看着非得出事。
是吗?如果是那样,看叶简现在过得很好,他就该消散了才对。
他的心愿到底是什么呢?
反正啊,路潇然是不重要的人。
“我希望他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活人正常的幸福。然后,我才拥有转世投胎的能力。在那之前,我会始终保护他。”
这话他并不想说给沈纲。
沈纲整理着除灵工作室开张以来的工作记录,随口说道:“啊,话说那个老鬼的诅咒,也挺神奇的。”
“是吗?”
“老鬼那个时代,最恐怖的事就是后继无人。你看,他最恨叶简太爷爷,哪怕关泓一解了下给叶家的咒,你挡了死劫,那个断子绝孙的诅咒还是存在。”
“是吗……会这样吗?”路潇然忧心忡忡。
“啊?不然呢?就他那个不着调的性子,认认真真跟你搞南桐,还不能说明问题吗?”沈纲一脸莫名其妙,又低下头写写划划,“叶简那家伙对自己认定的事情执拗得很,往好处想,至少你永远不用担心被分手。”
路潇然有点懵。
沈纲时不时看他一眼,“该说什么呢?对别人敏锐对自己迟钝?不是吧我都看出来了……唉,你跟我以前认识的某个人真是天差地别。”
“谁啊?”路潇然想换个话题。
“不重要的人,早就不联系了,也没什么提起的必要。”
沈纲总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目光好像能看透别人的心。路潇然望着他誊抄笔记,总有种错觉,仿佛他拿的不是笔,而是手术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