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发展是普遍性与特殊性、必然性与偶然性的统一。普遍性和必然性构成了时代,特殊性和偶然性选择了人生。这位创建了这所学校的山匪头头雀食是个人物,既让自己融入了时代,又在这所学校记下了自己的人生。
虽然校史里记录的故事和真实的过往完全不搭边就是了。
市长的声音被我自动忽略了。我没有兴趣去挖掘那个时代的乡土历史,也没有兴趣去了解一个死人的壮阔一生。我生活在这个远离枪火,远离山匪,远离杀戮和激情的时代,摸索着自己没有抱负,没有主见,没有希望和未来的人生。我不在乎大头头干了什么想了什么,我只在乎那座山为什么在光线折射下一动不动,那轮月为什么在年末夜空里悄悄闪烁。
很快,月亮在支离破碎的水波中隐匿起面庞,连最后一弯光弧都沉入了夜空。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水,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已经在深不见底的河水中泡了一阵。我打量一圈四周,毅然决然放弃了沉入阴影的手机,挣扎着脱掉身上的棉衣棉裤,顶着因缺氧而有些昏沉的脑袋像河面浮去。
“……迟了……只有……一……你的存……”市长黏腻的声音在水波的杂音中远去。我躲闪着从河边跳下来的骷髅,终于在学校对岸的水面上探出了头。
夜风吹过我湿漉漉的脑袋,我一时浑身发颤。在求生欲和对岸一双双空洞眼眶的催促下,我甩了甩被冻僵的双手,爬上了岸。彼岸保安室顶的大灯在此岸投下的一片惨白的雪。它似乎忽然对我失去了兴趣,对岸的骷髅们不再前赴后继地跳河,只是隔着河遥遥瞪着我。我看见B的脸皮上扯出一道浅浅的笑痕,它的声音乘着晚风而来:“你会回来的。你必须回来。”
随后骷髅们慢吞吞向学校退去,四周一时陷入一阵奇特的安静。
我缩起身子,跺了跺被冻得僵硬的双腿,准备直奔最近的公安局。但转过身后,我意识到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A正迎着我背后那盏校门口的大灯,笑眯眯地看着我。它的声音从A的身体中传出:“你必须回来。”
我回个锤子。
正当我打算在A面前最后展示一下我在球场上培养出的爆发力时,我背后的大灯忽然灭了。A明亮的双眸瞬间失去光彩,变成与那些骷髅无异的空洞眼眶。当然,这完全在我的预料之中,我还没有脆弱到会被这样一双眼眶吓到。让我一时失去所有力气的,是忽然静止下来的晚风,是代替大灯灯光照亮脚下的一轮明月,是不知何时贴上我后背的阴影,是A身后走出的一具一具一具一具一具一具又一具样貌各异的骷髅。
这些骷髅……我一个都不认识。
市长说的或许没错,已经太迟了。早在它跪拜吟诵时,在它出现在我家门口时,在A申请退学时,在银拱门开业时,在校门口装上长椅时,在我开始自己做饭时……不,不对。这一切的指向其实自始至终都不是银拱门。十月的那个清晨,让我一时失神、让我掉进河水、让我注意到学校上空的阴霾的,是山。
在这座山存在于此时,一切就已经注定了。
就像飞鸟还巢,猛虎归山,雨水深入大地,四季回转年轮。昼夜交替,岁月如梭,只有山!山一直在这里。学校是为了山而创建的,山匪是为了山而聚集的,护城河是为了山而流动的,星空是为了山而闪烁的。山!山不在乎时间,山不在乎时代,它不过是为了将自己献给山而扭曲了这所被河和山环抱的学校。
它只是山脚下,一张再普通不过的长凳罢了。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吃银拱门?
A向我递出一盒颜色鲜艳的薯条。她身旁的大伯向我递出袋装番茄酱。大伯身旁的大婶向我递出奥利奥M旋风。这么冷的天,为什么要吃冰淇凌啊。我嗤笑一声,伸手去接大婶身旁的大哥递出的热腾腾的燕麦黑巧。
大哥忽然踉跄了一下,一整杯冒着热气的巧克力洒在我脚上,给我烫了一激灵。我脚上这双跑鞋已经伴我征战五年了,上哪儿再找这么合脚的鞋啊!我连忙低头看鞋,却发现鞋面上没有任何痕迹。
那大哥手中分明是一个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皱皱巴巴的旧纸杯。
不知何时,月光潜入了云层,晚风在冬季的星光下再次涌动。我看见余光里,一道暗黄色的身影从刚才那位大哥骷髅的影子里窜起,在夜色里划出一道凄美的弧线,躲进了不远处的树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