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学校里开了银拱门欸!”走在通往校门口非机动车停车区的路上,我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今天第一天营业的银拱门。
A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老师你才知道?暑假里咱们不是经常来学校打球么,你没有注意到那边装修了一个暑假么?”
是……吗?我自嘲地笑了笑:“大抵是年纪大了,对这种东西没有兴趣了罢……”
“老师你不是才大学毕业一年嘛,怎么死气沉沉的。”
哈哈。要是人生真的像老一辈人说的那样,只要考上一所不错的本科就能轻松了的话,我应该会朝气很多吧。可惜这样的话不应该从一个人民教师嘴里说出来,所以话到嘴边变成了:“好好学习,世界是你们的。”
“什么啊。这个世界是所有无产阶级劳动者的。”
我向A竖起大拇,向这位坚定的共产主义接班人致敬。
A臭屁地扬了扬脑袋,对自己随口说出的金句颇为得意。很快,她的视线又被银拱门前的长龙吸引:“人好多啊,这架势跟饿死鬼赶着投胎一样,真恐怖。”
“毕竟学校的食堂雀食有点……”
“也是。可恶,又是我一毕业学校就有好东西。我小学初中也是这样,我一毕业就装空调修新楼,到了这边还是这样,气死我了。”
对此深有感触的我不禁失笑:“你这还不算毕业罢,反正还住在这儿,有空去吃就是了。”
“可是和食堂相比,银拱门还是会贵一点罢?”
“有一说一,没差多少。”某个刚入职时猛猛吃了一周食堂的冤种如是说道。
“是嘛。”A又看了一眼银拱门门前的长龙,自言自语似的嘀咕着,“可是感觉银拱门也没什么特别吸引人的……感觉还是高专那边的学生食堂性价比更高一点欸。”
说话间,我们两人已经走到了校门口的非机动车停放区。我和平常一样在这里为我的战马开锁,A则向我摆摆手,继续向前,往学生宿舍区走去。临出校门时,我远远地看见她和三四个从学生宿舍出来的女生迎面碰上,一行人笑着闹着,带着A加入了银拱门门口的长队中。
“这么快就被说服辣!啧,不用自己赚钱吃饭就是好啊。”被眼前情景勾起学生时代回忆的我心里感慨着,翻身上车。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A的学习生活和我的教师生涯都不是很顺利。或许是因为太忙,抑或是因为和新室友不太磨合的来导致作息紊乱,A出现在球馆的次数慢慢减少了,每次来的时候也不再像24年暑假时那样精神饱满。虽然她的点杀和劈吊还是一如既往的刁钻,但从她处理过渡球的被动中不难看出新阶段学习带给她的压力。好在我的班上,那一伙敢在课堂上窜上讲台对我的板书进行抽象化加工的新生也为我提供了不少精神压力,让我看到球就想扑,网前小球处理不了一点。因此,A的半桶水体力和我的三脚猫技术依旧棋逢对手。
在A出现次数减少的日子里,我和另外几位频繁出现在球场的同学也渐渐熟络了起来。这几位同学中,男同学B是沈老师嘴里,二年级学生中出了名的刺儿头。和我熟悉起来后,B经常跟我没大没小地勾肩搭背。
2024年末的一个傍晚,我锁上球馆门准备往回走。B背着球拍包靠了过来,问我和A是什么个关系。我说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你这样以讹传讹我是要丢饭碗的。B说没事儿,咱学校副校长的太太就是副校长年轻时候带的女学生。
?
我说你等会儿的。
他说没事儿,自个儿是副校长的侄子。
刺儿头?什么刺儿头?踏马的,这么大个校长侄子沈老师不告诉我。我半张着嘴愣在原地的当口,总是和B一块儿来打球的路人甲跑了过来:“B,饿了没,我买了银拱门的汉堡。”
B随手接过,和路人甲在一旁的花坛边坐下。见我还愣在原地,B把薯条递了过来:“咋地啦老陈?来吃点儿来吃点儿。”
我看了看B,看了看薯条,又看了看B,又看了看薯条,直把B看的不自在起来。B正要把薯条扣在我脸上,几周没见的A突然出现:“老师,你现在方便么?”
当老师就是这么一点不好。说起来晚上五点半是下班儿时间,但学生这么一句话出来,你就得舍命陪君子。可能有看官觉得A单单这样一句话出来,我还有推脱的空间,但A的下一句话绝对是重量级:“我打算退学了,想和老师你聊一聊。”
众所周知,自己的失败固然可耻,但身边熟人的成功更是让人寝食难安。A的那几个新生室友将这句话贯彻到了极致。刚开学还好,从十月份开始,那四位女孩儿慢慢打成了一片,而忙于培训课程和实习、很少出现在宿舍的A变成了这个小圈子里的外人。从一开始的试探和玩笑性质的调侃,到后来不加掩饰的“优秀学姐”“大忙人没空和咱们一块儿”等阴阳,室友们慢慢将A的精神防线消磨殆尽。近来,A放在宿舍的私人用品开始被她们随意挪用,A的桌椅上被她们堆满了杂物。语言和行为上冷暴力的逐渐升级,让A日渐憔悴。昨天晚上,室友问出的一句“你和陈老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啊”,以及另两个室友突然爆出的笑声下轻轻飘过的“bz”两个字,终于让她下定了决心。
我不是很清楚一名人民教师该如何应对这样的情景。我或许该感到抱歉——如果我没有接近A,就不会有这样的谣言在学生中传开;我或许该感到愤怒——凭什么这样一位有上进心有能力的孩子要遭受这样的冷暴力;我或许该感到悲哀——多么可悲的人才会对这样一位努力的姑娘说出那么恶毒的言语;或许……
我不知道。所以我没有劝她,我没有安慰她,我只是陪着她在被夜色笼罩的校园里走了走,然后说,好好好,以后拍短视频直播带货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我去给她点点关注。
她给了我一拳。
然后递给我一盒银拱门的薯条。
或许是从B那儿接下来的吧。我没有多想,我只想赶紧联系联系组长、教务处和德育处主任他们,问问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所以我把薯条推了回去:“你吃吧,我不饿。”
“老师!”她直勾勾地盯着我,一双眼睛反射着夜幕下幽深的路灯灯光。她的嘴巴在动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在数秒奇特的安静后,她问我:“你为什么不吃银拱门?”
我踉跄了一下,转身向校门口跑去。
在非机动车停车棚旁,B和路人甲正背着球拍包站在那儿。他们两人一反常态,没有冲上来和我套近乎,我也一反常态地无视了两人,直奔自己的单车而去。在我骑上车冲出校门的前一刻,B叫住了我:“老陈!”
我没有回头,飞也似地冲出校门,通过护城河。数秒奇特的安静后,B的声音被晚风送来:“你为什么不吃银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