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矢的飞行过程可以被拆解成无数个静止瞬间,但不能因此否定箭矢整体的运动状态,这是马克思主义科学观对古希腊著名悖论“飞矢不动”的解读。这一备战考研时,划过我平滑的脑灰质,落入我海马体的内容在那一瞬间浮上心头。
众所周知,静止是相对的,运动是永恒的。有没有可能,短短廿余年的日常生活,厚厚千余页的历史尘埃,漫漫三千丈的星辰穹宇,都只是箭矢飞行中的一个静止瞬间呢?有没有可能,只有跳出这个瞬间的静止状态,挣脱常识和理智,抓住那一瞬间的异样感,才能看到这只箭矢“运动”着的真相?
我隐约觉得脚下的土地在微微晃动,像是一只疾驰的飞矢,穿透我的躯体,向着道路尽头的银拱门飞去。
不会是受凉发烧了吧?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用沉默的苦笑回应保安哥,转头走进了校门。
那一杯银拱门的咖啡我最终还是没有喝。在前往教学楼办公室的路上,我遇上了已经迟到但仍不慌不忙的B。十月初那会儿,B和我还没有年末时那么熟络。他见自己翘课被老师撞上,第一反应是背过身去不让我看到脸。我上前轻轻给了他一个毛栗子,让他赶紧去上课。他说自己还没来得及吃早饭,而且困得很,上下眼皮直打架。我看了看B,又顺着B的眼神看了看自己手里端着的未开盖咖啡,心里好笑地将咖啡递给了他:“醒醒神,赶紧上课去。”
他说谢谢老师老师您真好。B那句拖长了尾音的可溶性马屁溶进微量微凉的秋风,定量配制成一剂凉飕飕的无机溶液,沾上我湿漉漉的衣服,给我恶心出一身鸡皮疙瘩。
回想起来,那一天之后,我开始莫名畏惧学校里的银拱门。虽然我很清楚落下桥前,那一瞬间的念头和异样感只是一种错觉,一种潜意识对我身心状态提出的预警,但我仍无可避免地对银拱门产生了偏见。
一定是银拱门!是银拱门搞垮了旧食堂!是银拱门破坏了办公室的带饭大军!是银拱门让我掉进了水里!是银拱门让我班上那四五个学生上课捣乱!是银拱门让学生单元考班级总得分65!是银拱门让教务处天天开会!是银拱门让我来这个犄角旮旯的地方上班!是银拱门让我母胎二十多年!我连女孩子的手都没有牵过啊!
……有一种在法庭上掏出律师徽章的感觉。烦请各位看官忘掉上面这段话罢。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在那之后,银拱门开始更加肆无忌惮地侵入我的生活。纸袋和包装盒从堆满的垃圾桶里溢出,滚落到我脚边;炸物和酱料的香味更加浓郁,铺满了整座校园;身边的人都看似无意地吃着汉堡薯条,从翘课归来的英雄少年,到开会摸鱼的英雄青年,到常驻办公室的英雄中年,再到校门口值白班的英雄老年,无不如此。
这银拱门可真算得上是满门忠烈。
我不确定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那个”问题的。或许是班上的刺儿头组在课上加工我的板书时,忽然停下动作,在数秒奇特的沉默后对我问出问题开始;或许是A某次和我打球休息时,忽然没头没脑地在数秒奇特的沉默后对我问出问题开始;或许是开会时坐我旁边吃汉堡被主任抓包的电工学老师,在数秒奇特的安静后对我问出问题开始;或许是那次我久违地光临旧食堂,牛肉面大叔在空无一人的大厅里反复对我问出问题开始。
总而言之,到2024年年末时,银拱门已经潜移默化地钻进了我生活的方方面面。“为什么不吃银拱门”这一问题的出现频率,从九月份的一个月两次,激增到了一天三四次。A告诉我自己要退学的那一天下午,沈老师和组长在下班前的闲聊主题是银拱门中国本土化的商业模式利弊。沈老师在迫切表达了自己对吃到银拱门出品的西红柿炒鸡蛋的渴望之情后,我终于没忍住,逃也似地冲向了球馆,将组长不知何时变成了“小陈,你为什么不吃银拱门?”的每日打趣关在了办公室门内。
我没记错的话,直到九月份之前,沈老师都不喜欢吃番茄炒蛋。带饭时期,他唯一一次带的番茄炒蛋,就是那次他家孩子的厨房处女作。
那一天是2024年12月27日,星期五。夜色降临,A和B的双重轰炸让我逃离了学校。拐过路口,看不见校门口的护城河后,我终于慢慢恢复了冷静。
由于学校地处偏僻,所以这个时间段,只有农户的三轮车和拉货拉建材的半挂会经过这条被昏暗路灯连起的街道。我把车停在路边,打电话向教导主任告知了A的退学想法。照理说,我应该和主任他们连夜开个线上短会,讨论一下学风建设和校园霸凌问题,我也是这样对主任说的。但是电话那头,主任的声音戛然而止,听筒陷入了奇特的沉默。
冷风从羽绒服领口灌入,吹透我被冷汗打湿的毛衣。
数秒奇特的沉默后,主任开口了:“太迟了。”
方才仿佛凝固了的时间重新开始流动,我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些。“确实确实,现在是有点迟了,咱们明天再具体讨论。”
我顿了顿,想了想。我觉得自己大概是这阵子压力太大了,再这样在对银拱门的忌惮中工作下去恐怕会影响正常生活。我需要去看看医生。所以我对电话那头说:“对了主任,我周一周二想请两天病假,我……约了医生拔牙。”
电话那头传来不知是轻笑还是叹息的声音:“行,行。但是现在太迟了。”
我连声答应说自己会委托组长安排周一周二的代课,并且过两天会补上书面病假证明。
挂了电话后,我看了眼手机。明明才七点半不到,迟吗?
真不知道这帮领导都怎么想的。